4. 美人蛇蠍

    美人蛇蠍

    重回劍仙少年時

    1

    我把千葉鎮的任務牌交還給南堂,就回到了院子,隔壁院子響起來吵鬧的聲音,遠遠地就聽見賀辭聲氣急敗壞的聲音。

    「小兔崽子,你把我的鳳凰草給吃了?」

    「你過來,今天我肯定要給你煮了。」

    賀辭聲向來自矜,我跳上圍牆一看,賀辭聲的院子裡,白綾覆面的白衣少年追著那白胖兔子滿院子跑。賀辭聲追不上,氣得用捏訣捆住了兔子的腳。好在這兔子有些通人性,最後一刻很歡快地就跳上了我的手,藏在我的大袖裡不肯出來了。

    賀辭聲見我來了,才停下,把氣都撒在了我的身上,有點崩潰:「你這兔子,怎麼什麼都吃?還都挑最貴的吃,我的天山蓮、鳳凰草、金銀魚都給它吃了。天啊,這些奇珍異草給它全拱了,居然只長重量,不長靈智。我要是這隻兔子,吃了早就成靈獸了。你把它交出來,我今晚做一個爆炒兔肉,兜兜轉轉還是進我的肚子裡好了。」

    我訕笑道:「孩子不懂事——」

    不懂事的孩子兔子從我袖口裡鑽出來一個腦袋,可可愛愛地朝賀辭聲彎了彎耳朵。

    賀辭聲的火消退了一些,嚥下一口氣,轉而移到我身上,嘖一聲道:「你怎麼還是和凡人一樣,靈力都沒有?當真和他們說的一樣修煉不了了?」

    賀辭聲的修為理應和我的差不多,金丹往上走,還沒到元嬰。我說:「目前是。」

    他突然笑了一下:「那你不如去找那個新來的小師妹,她看起來什麼都會,連你的大師兄都給廢脈再生了,說不准你這個毛病她也能治呢。」賀辭聲的語氣淡淡,像是嘲諷和輕蔑。

    我繞了個話:「我聽聞,崑崙虛有一白衣公子,姿容絕世。」

    這句話還沒說完,就看見賀辭聲沒被白綾覆住的薄唇翹了起來。

    「聽聞他過目不忘,一目千行。」

    賀辭聲道:「自然。」

    我目光灼灼地盯著他,拋出話道:「那你陪我去一趟藏經密閣。」怕他不答應,我自己追上半句話,「回來之後,我就把這隻兔子交給你。」

    我袖中的兔子死死攀著我的胳膊,我愛憐地撫摸它。賀辭聲頓了頓,咬牙說:「成交。」

    我覺得兔子要哭了。

    但藏經密閣不是誰都能進去的,我對著密閣門口守著的幾個守衛有點猶疑時,賀辭聲已經在我身上下了混淆訣,他則成了幫我拎箱的小弟子。賀辭聲忍俊不禁,我伸出手,手指粗獷。

    我拿了鏡子來,鏡子裡倒映出一個長臉皺眉的臉——賀辭聲把我變成了玉已真人。

    我自己都忍不住笑出聲。

    打瞌睡的守衛放行了我們,我按著玉已真人平時不耐煩的口吻吩咐道:「今天的藏經密閣我要用,其他人別放進來。」守衛低著頭稱是。奈何開啟密閣的時間太長,賀辭聲只能讓這混淆訣堅持一小段時間。

    我的眼角一跳,餘光看見了我露在外頭的手有兩個指頭已經恢復成了原來的樣子,白皙細長,怎麼著也不是玉已真人能長出來的,賀辭聲一下子伸出手,握住了我的那兩根手指。

    守衛突然嗆了一下,面色怪異。

    在外人眼裡理應是眉清目秀的小弟子,親暱地捏住了不近人情的玉已真人的手。

    我斥責道:「看什麼?」

    守衛忙回過頭,連連致歉。好在密閣的通道開了,賀辭聲幾乎是急切地把我往那個像白色浪花漩渦的通道裡推。我以為會下墜很久,然而下一瞬就砸到了地面上,也是這一瞬間,我和賀辭聲的模樣已經變回來了。

    我摔在了賀辭聲的身上,我的頭髮勾在了他的白綾上,手還被他攥著,他的手冰涼得不像活人。呼吸很近。我突然冒出了個想法——扶陵宗女弟子說他好看,好像也挺有道理的。

    賀辭聲面無表情扯開沾了他一嘴巴的頭髮,僵硬道:「你和你的劍,加起來可以壓死我。快起來!」

    我慌忙起身,卻勾到了賀辭聲覆眼的白綾,險些滑落,他空閒的手摁住我的腦袋把我按回來,又伸出手護好他的白綾。他又氣又羞,面色通紅一片:「你別動!朝珠!」

    我不敢再亂動了,賀辭聲不瞎,但是常年覆眼,我不知道這個白綾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,能氣成這樣。

    他終於理好了,我才被允許起身。

    我看起了這個藏經密閣,不可數的書都分門別類地放著,標籤卻很雜,如以蒼穹為頂,流光墜地。我來不及多看這個,急匆匆地和賀辭聲說:「幫我從禁書中找一找如何練成傀儡的法子。」

    好久才聽見賀辭聲彆扭的一聲好。

    我再抬起眼,他又已經恢復了原狀,拿個摺扇還能去裝一裝名門公子,好似崑崙虛的一甌雪。

    書卷浩瀚如海,不知道要找到何時何年何月,但是我們修真之人,還講究一個緣法,我不信天道讓我重新拿到千葉花,讓我重新見到大師兄,卻不肯給我一個破解挽救的機會。

    我能找到的。

    我看書的速度已然很快,賀辭聲卻要快許多,他的指尖放到書上就能以靈識探取內容。我吸了口氣,又埋頭書海下去。時間如同修煉時一般流水而過,我再抬頭時,賀辭聲的指尖都累得有點發抖。

    賀辭聲吐了口氣,唇色有點脆弱的蒼白,頭一次這樣耐心地問我:「小師妹啊,你究竟找這本書是為了什麼啊?」

    我定定地看著他,輕聲道:「救人。」

    他問:「非要救嗎?」

    我說:「是。」

    我沒說更多像粉身碎骨都要救這種話,因為有時候,眼神比嘴巴更會說話。

    賀辭聲定定地看了我一會,突然笑起來,三月桃花眩目而開,他懶洋洋道:「那我就幫你,再找找。」

    我的眼睛都已經乾澀了,投到書頁當中幾乎目眩神迷,卻在一行之中突然讀到——血迷術。我突然清醒了過來。傀儡是上惡之道,人死有魂,傀儡卻沒有,從變成傀儡的那一刻起就沒有了。於是他有一個新的名字,活死人。

    血迷術做傀儡,需要傀儡心甘情願地接受,還要他有康健的體魄。以作術人的血為引,搗碎他所有的理智。只是和師兄現在的狀態好像還不太一致,我撕下那頁書,藏進自己的袖口裡,長長鬆了一口氣。

    至少師兄現在,還沒被做成傀儡。

    書頁上寫得比較潦草,但是聊勝於無。

    我一抬頭,賀辭聲正托腮瞧我,百無聊賴道:「找到了?」

    我說:「是。」我又抿了抿唇,誠摯道,「謝謝你。」

    賀辭聲伸出手,在我雜亂的頭上揉了一把,骨節分明,滿意道:「有禮貌多了。」

    我卻猶疑道:「你說你在扶陵宗養病,是什麼病?」

    賀辭聲笑盈盈道:「崑崙虛太冷了,你們這裡暖和點。女弟子也比我們那裡多,看久了自然心曠神怡。」

    騙子。

    2

    我把二師兄宋萊打了一頓,臨行前明明和他說過,不許晚爾爾靠近大師兄的,他把我的話當作耳旁風。

    宋萊也算義氣,自封了靈力來和我打,到底被壓了一頭,氣喘吁吁地跪坐在地上,不服氣地嚷嚷道:「朝珠,你發什麼瘋?」

    「晚爾爾縱然和你素日裡不對頭,可是她能治好大師兄,我發什麼神經去攔她啊?你每天在竹屋外頭和大師兄講話就能治好大師兄嗎?你真是無理取鬧。」

    汗滴順著他的下頜滴下來,話出口有點重了,宋萊抿了抿唇,有點後悔,又拉不下面子,哼一聲轉過了頭去。

    從小我和二師兄見面就要吵架,多虧中間有個大師兄。可惜大師兄向來偏向我,他心裡不忿,但現在也理解不了我這樣的執著。

    我也生氣,可是看到他這個模樣,總是想到上輩子的最後他自己都活不了了,最後一把力還是推著我走,讓我快跑。我軟了聲音,喊他:「師兄啊。」

    他陡然僵住,他很少聽見我叫他師兄的。宋萊回過頭,卻睜大了眼睛。

    我朝宋萊伸出手,白皙的掌心朝上,扶陵山的陽光從指縫擦過,掌心裡慢慢浮現一朵花,花生九瓣,葉分千絲。這樣的花本就極為罕見,要不是我有一世的記憶,也不知道這裡藏了朵這個。

    宋萊結結巴巴道:「千葉花?你哪拿到的?」

    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淡一點:「一個奇怪的小孩給我的。」

    不知道是誰留在織夢之中的執念。

    我半蹲下去,盡量和他平視,我輕聲道:「我做了一個夢,二師兄。我夢見大師兄最後真的恢復神智和體質了,但他逐漸開始不對了,他不理我們,但修為日日攀升。我以為他經歷坎坷才這樣寡情,直到他反骨插了師父一刀。他們說他為修為自己修成傀儡了,都在剿殺他,我不信。」

    我沒把最後的結局說出來,我親眼見到前去剿殺大師兄的弟子,被他毫無感情地虐殺了。

    我親手把玉龍劍,送進了從小帶著我的大師兄的胸口。

    我覺得大師兄那時候或許還有一點靈智,不然怎麼在我的劍穿過的時候,根本沒阻擋呢。你看大師兄,就算成了傀儡,也不會傷害我。

    宋萊看著我的眼睛,我放著千葉花的手已經在出汗。我怕他說這只是一個夢,沒想到他卻突然開口道:「你先把千葉花收起來,我去聯繫師父。今晚月半圓,正好師兄療傷,我們一起去看看他。」

    他突然眨了下眼,虎牙露出一粒,像是年少時他拉著我去偷玉已真人養的靈獸炙烤吃的模樣。

    大師兄早就不住在那個竹屋裡了,晚爾爾說那裡常年不見陽光,不好的。我和宋萊去他新住所的時候,正看見圍滿了弟子,十分吵嚷,不免有艷羨的聲音說道:「爾爾師妹,真是扶陵山百年一遇的弟子啊。天賦異稟不說,心底還這樣良善。」

    「大師兄多虧了她,才能走出瘋魔的狀態。我們入門早的,都受過大師兄的照拂。」

    諸人嘰嘰喳喳,我好不容易帶著宋萊擠進去,正看見晚爾爾把大師兄放在院子中,陽光落在他蒼白的髮間,像座落滿了塵易碎的神像,他不說話,眼睛也不眨,對於外界沒有反應。赤著的雙腳扎滿了烏色的針,晚爾爾給他餵下了什麼東西,濁氣便從他的七竅之中往外滲。

    宋萊其實之前挺喜歡晚爾爾的,畢竟他向來對這種明媚的少女沒有抵抗力,沒少給她獻媚。

    但是我們都不高興,不高興她把大師兄不堪的模樣翻出來,像是取樂的東西一樣放在大眾眼下,周圍都是誇讚她的聲音。

    宋萊皺著眉頭道:「這樣多的人,大師兄還怎麼安靜療傷?」

    晚爾爾一下就抬起頭,有點無措,「大家都想大師兄了,我就想著藉這個機會給大家看看。」她結結巴巴地又補上半句,「是爾爾做錯了。」

    果然這話一出,周圍人看宋萊的眼神都不善了,責怪他說話太重。

    宋萊突然哽了一下,不知道如何反駁,眼神複雜地看向我。

    這樣的場景,我遇見的遠比他多,只有把他放在同等的位置上,他才能真的理解我。

    好在宋萊本身就是小霸王,冷哼一聲,揮著手道:「做錯了就改,你們還站著幹什麼,要不要我一人送你們一副師兄的畫像日夜觀看啊。」弟子一下子被他轟得一乾二淨。

    我靠近了一點大師兄,他的眼睛一動不動,肩胛骨的骨頭凸出來,我輕聲問:「大師兄怎麼像木偶了?」

    「散濁氣的過程十分痛苦,是藥長老方才來親自封了他的五感。等會就可以解開了。」晚爾爾答道。

    我吐了口氣:「謝謝晚師妹了。」

    二師兄宋萊藉著我和她講話的機會,順手把旁邊擺放得整齊的藥材都摸了一遍,他微不可見地對我搖搖頭。

    有什麼黑色冰冷的東西,纏上了大師兄的脖頸,血一樣的信子親暱地吐出來——那是一條黑色黏膩的長蛇。我惡寒地看著它的蛇瞳,順時握上玉龍劍,想要把它從大師兄的脖頸之上揮砍下來。

    叮噹一聲,一道來自晚爾爾的靈訣打上了我的劍,我的虎口幾乎滲出血才不讓劍飛出去。

    晚爾爾失聲尖叫,衝上去安撫著她豎著蛇瞳的黑蛇:「師姐,這是我的靈寵!」

    我摩著虎口被震出的痛意,盯著那條長尾黑蛇,低聲道:「抱歉。我以為是溜進來的毒蛇。」

    晚爾爾後怕不已,難得地臉拉下來,轉頭道:「月亮要出來了,時間已晚,師兄師姐請回吧。」

    宋萊和我一起被客客氣氣地送出門,他蹭了一鼻子灰:「從沒見過這位新來的小師妹這樣生氣,朝珠,還得是你。這個小師妹真是不一樣,漂亮的女修用笛用琴當武器的都有,只有她背重劍養噁心的蛇。」

    我睨了他一眼:「你剛剛都拿了什麼?」

    他眨了眨眼:「趁你捅她的寶貝蛇的時候,我什麼都拿了一點。」他向來對這些靈藥靈草感興趣,又是為大師兄治病,送來的許多草藥都很罕見。他急忙忙道:「我去第三峰那裡仔細研究一下。」

    我點點頭,看著他一轉身便沉下來的眉。

    誰都沒把這個當小事,只是面子上輕鬆一些罷了。

    我往外面轉了兩圈,已經是黃昏暮時,大片的雲卷在天邊,墜出漸變的霞光。我坐在崖邊,諸峰弟子都沐浴在金光裡。我餘光裡瞥見有人在不遠處看著坐在崖邊晃腳的我,回過頭去卻又不見了。

    我嘆了口氣,才有心情看自己的掌心,剛剛被晚爾爾的靈訣給傷到了。

    我現在沒有修為,和凡人沒什麼兩樣,估計又要花好長時間才能癒合傷口。

    我這樣想著,抬起了手,卻突然發現,我裂開的虎口處,覆上了透明的鱗片,輕盈得幾乎看不見。我怔了一瞬,怕錯過一樣睜大眼,傷口以可見的速度復原,那幾片鱗片流轉了一瞬間的金光後消失了。

    我心間有如潮湧,澎湃不止。

    我重新取出玉書,割開了自己掌心,一滴滴血落下,從未為我打開的玉書秘經,緩緩顯現出了第一頁。玉龍心訣第二卷名為入世,竟然被我誤打誤撞知道了。

    脫去所有浮華表象,側身而過無數輕衊詆毀。從天才的位置跌下來,從平庸的困境裡直起身。

    你會得到自己的答案。

    玉書問,你是誰?

    鯉魚洲少主,還是扶陵宗掌門弟子。

    我說,我是朝珠。

    3

    我的心還在劇烈地跳動,但是天色已晚,我還有一件事要回頭去做。

    我繞了條路穿過細簌的綠草,繞到了大師兄住所的後面,從後窗裡仔細聽取聲音,靜悄悄的。

    我打開窗,有白發青年安靜地坐在輪椅上,晚爾爾卻不知道到哪裡去了,他就被放在這個黑乎乎的屋子裡。我輕盈地從窗上跳下來。大師兄的術法還沒有解開。

    在他的身前蹲下,盡量和他平視,他的眼珠淺淡,隱隱露出僵硬的凝澀感。

    我摸上他的手,一個二十歲的青年,瘦得只剩骨架。指尖微微發白,是書上有提到的初期症狀,血迷術已經開始了。我靈戒中就有一朵千葉花,可以治好他,但不能是現在。

    我翻開他的手,掌心紋路分明,我在上面一筆一畫寫字——「大師兄,我們來救你啦。」

    連燈都沒點起來,我看著他的眼睛,擦了一下指尖,銀白色而溫暖的光就在我指尖亮起來。

    外頭隱隱傳來了晚爾爾和別人的聲音,我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,像是攥住一些珍寶。

    鬆開的時候,扯下的千葉花的一片細葉就在他的掌心。

    我輕聲道:「我得走了。」

    我看著面前本該被封住五感的青年,突然竭力地,幾近看不見的,顫了一下眼睛。

    大師兄在回應我,我瞬時間彎起來唇角,重新從窗外爬出去了。我小心關上窗,心情算得上愉悅。

    我往回走,玉龍劍也嗡鳴不止,我感受到我的修為並不在我的丹田裡流動了,自從我看見魚鱗護體之後,我就感受到我的修為其實是混入百脈當中了,我能感受到它和靈力混在一起的澎湃感。

    我的血脈,藏有無盡的力量。

    風突然大了起來,雲遮住半黃的月亮。

    往前一點就是無望崖,下面不知幾何深淵,還有黑河的寒水流過,裡面是埋葬了無數劍骨的劍冢。劍君謝如寂長留扶陵宗的理由就是這個,他為參悟劍道而來。

    狂風獵獵,再進一步都要聽到底下凌厲的劍風,我不想看見那個人,換了個方向轉身離去。

    有一瞬間風愈發大了起來,我的手上有被罡風擦過的痛感。這崖下的劍意太狠絕了,帶出的風都這樣凌厲。

    我下意識地轉頭,劍氣把那人送到頂端,高束的馬尾有些凌亂,他背後的雲被長風吹散露出月亮,他漆黑的眼睛正居高臨下地看著我。

    他比平日裡更有攻擊性。

    我怔了一瞬,冷冷地回過頭去,正見遠處晚爾爾走來,原來是在等她。

    4

    我可以正式修煉玉龍心訣的第二捲了,裡頭還有很多種鯉魚洲的術法。我趴在床上看著玉書,一隻透明的蝶尾魚敲窗而來,在我面前浮現,親暱地繞著我的頭轉了兩圈,碰了碰我的額角。

    它這才散成一封魚箋,上面是我姨母的字,她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冷酷,叫我修煉用功,順帶提及了我這段時間出的差錯,從登雲台戰敗到被誣與魔族有染,言語之中隱隱有問責的意思。

    我沒有精力再去應付,冷著眼把魚箋放置到了一旁,預備出門繼續進行修煉。

    路上的人都不再像從前一樣充滿敬畏地叫我朝珠師姐,看我和普通弟子沒兩樣,我反倒鬆緩了一點。

    只是總是有不長眼的弟子撞上來,就是我回扶陵山後,在下面嘲諷地叫我爬三千玉階的那個女弟子流玉。她和晚爾爾一起走的,底氣足很多,驚呼道:「爾爾啊,你這腰上的穗子怎麼這樣好看?」

    晚爾爾聽了耳尖突然紅了,不說話了。

    流玉恍然大悟道:「是謝劍君送你的?他對你可真好,之前黏著他的弟子從沒得到過他的回應呢,他都很嫌惡的。」

    我的眉心跳了跳,這就快指名道姓說是我了。

    晚爾爾捂住她的嘴,羞惱道:「不許亂說。」

    她腰間的穗子,用的上好的玉絲勾纏,挺眼熟的,因為我也有一個。謝如寂這人不識情愛,或者說對我不識情愛,原是十五歲的我為了討巧他,什麼都肯做,連穗子都親手打,結果收了轉手送給了別人。

    我呀一聲停住,手心翻開,故作懊惱道:「謝劍君也送了我一個,莫不是批發的呢?」

    晚爾爾和流玉一起盯著我手心一模一樣的穗子,爾爾笑容難看,竟然轉身跑了,流玉瞪了我一眼,趕上去追她了。

    我慢吞吞地收回手,心裡十分滿意,偶爾膈應一下別人,我最在行了。

    晚上的時候主殿中有大師兄的生辰宴,慶祝大師兄的康復。大多弟子都曾受過這位溫和大師兄的照料,許多長老都來了,等我抱劍來的時候,發現主角卻換了人。

    大師兄溫和地站在一旁,面色青白,反倒是晚爾爾被簇擁在中間。

    講完她怎麼誤打誤撞進了竹屋發現了他,又開始講她與藥長老一同研製恢復的藥霜。她師父玉已真人滿意地站在她邊上,眼神如同看著一顆前途不可限量的新星。

    果真是一片和氣融融。

    我按住指尖,大師兄眼睛突然掃過來,笑意淺淡,像是抓住了一個不合群的小鬼。他抬起手,往嘴裡放了一絲綠色的東西。沒有猶豫,沒問理由。我默默地注視著。

    有人拽上他的手,是晚爾爾像是炫耀她的所得品一樣,笑嘻嘻道:「大師兄已經好得差不多了,今天都能運氣了,重回巔峰估計也不遠了。」

    大家都在稱讚她的善良,一位好相處且天賦高樂於助人的小師妹,比高傲蠻橫的朝珠師姐,這兩者,是我我也選前者。

    誰知道,大師兄在被她扯過去的那一瞬間,面容突然抽搐了一下,身軀僵直,烏血沿著他的口鼻噴湧而出。烏血像是有生命一樣,湧出來了還在地上蠕動,像是蠱蟲一樣。

    弟子們受驚轟然往後頭散。玉已真人也攔著晚爾爾退後。藥長老往前幾步,驚訝道:「這是巫術。」

    有弟子失聲質疑道:「她不是說治好了大師兄了嗎?」

    晚爾爾的笑容突然散得乾淨,嘴角勉強彎起來道:「怎麼會呢?長老,你都是親眼看著每次療程的。」

    玉已真人冷哼一聲為她辯解道:「恐怕是這個廢人自己出了什麼問題。」

    我看見另一頭露出了一個挺拔的身影,二師兄宋萊混在人群之中,嫌惡地放下一個東西,正是晚爾爾的長蛇。它蜿蜒著愈發粗壯猙獰的身軀,從諸人的腳邊黏膩地滑過。女弟子尖叫著:「有蛇!」

    尖叫聲此起彼伏,但這蛇有足夠明確的目標,它朝著大師兄的方向款款過去了。

    在淌過烏血的時候,蛇身高興地抖了起來。

    晚爾爾快速地轉過頭,看清後瞳孔一縮,穩住慌亂,一面輕聲安撫蛇,一面手上捏訣,打算迷暈它。

    我的劍比她的手快很多,玉龍劍出鞘,快到根本看不清,下一瞬蛇從七寸處就已經斷裂開來了,晚爾爾頭一次這樣動怒,急促幾步:「朝珠!這是我的靈寵。」

    我冷冷收回劍,擁住倒在地上無人照管的大師兄:「我管你什麼蛇,這畜生剛剛都想吃了我師兄。」

    一滴眼淚掛在晚爾爾的腮邊,不免可憐動人,圍觀的門派中人見這毒蛇死了鬆了口氣,又覺得我不免過分。宋萊從人群中擠出來,在蛇身旁跪下,它的七寸處正流出香甜的血液,聞了目眩神迷。宋萊轉過頭,微笑道:

    「新來的天之驕子,請你解釋一下,這毒蛇體內藏著的血,究竟有什麼特別呢?」

    晚爾爾臉色煞白,眾人的眼光都盯著她。

    藥長老上前兩步,正俯下身,他觀測許久面色竟然凝重。宋萊比他沒負擔一些,直接說了出來:「五色散、翎里南、子息草,不知爾爾師妹,這樣幾種至毒至陰的草藥怎麼是餵給你的靈蛇吃的?為何這毒蛇不偏不倚地就朝師兄去了?」

    他每報出一個名字,晚爾爾的臉色就白一分,她茫然地睜大眼,顫唇道:「師兄說的是什麼?」

    藥長老看過師兄的脈搏和眼睛之後開口,緩慢而警惕:「血迷之術。做活死人之法。」

    血迷術大家聽著還有點不知所云,活死人一詞出來,都倒吸一口氣,退了兩步。活死人這三個字本就是和魔族相伴相行的,因著上一回魔修猖狂之時,最喜歡把自詡清明的修真人做成此類鬼物。

    我緊緊地抱住大師兄,冷冷地看著她,邊上圍觀的弟子面色也不大好看,頭一回看晚爾爾的眼神這樣猜疑。

    玉已真人如今是半點聽不得有關魔的事情,大約與他那枉死的兒子有關,陰著臉打斷:「爾爾一個剛入門的弟子,怎麼會懂這些。我帶的弟子,難不成懷疑我和魔族有牽扯?」

    宋萊一直不喜歡這位真人,不客氣地聳肩道:「也不是不可能。」

    我心平氣和地開口:「真人何必氣怒,只需問清此事就好了。」

    玉已真人轉過頭,便也開了口:「爾爾,這是怎麼回事?」

    一時間場內所有人,都瞧著面色蒼白的晚爾爾,她顫著嘴唇半天沒說出話來。周圍看著她的眼神,再也不是剛剛的豔羨崇拜,竟然十分恐懼。她從來到扶陵宗,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四面楚歌。

    我們都在等她的一個回答,而她遲遲沒有回應。場面正陷入凝滯之中。

    被人群擋住的門被人推開,室內陡然吹進寒風,為首的一人玄衣漆發,正是謝如寂,有幾位衣飾上有朱鳳的人謙遜地跟在他的後頭。人群不自覺地為他闢開路來。

    謝如寂沒束髮,漆發就這樣散落下來,白皙的手指握著一枚朱色的令牌,清冷的聲音擲地有聲:「此事交由仙盟審查。」

    晚爾爾那句話終於落下來了,她啞澀道:「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,除卻我,沒有人再餵過這靈蛇。」她突然想起來什麼,失聲道:「還有一個人,流玉。」

    是時常和她在一起嬉鬧的女弟子,只是今日不在場。

    仙盟是當初為了共同抗擊魔族才設下的,到如今魔族被鎮壓,雖然不如往昔昌盛,但是仍然壓諸門派一頭。謝如寂無門無派,早就有傳言道劍君將來會執掌仙盟,後來果真如此。

    只是之前從未流露出消息,這樣的意思怎麼不明顯,他不再遮掩與仙盟的關係,亮出自己的身份,只是為了保下晚爾爾。這是何等的情真意切。諸人都默認仙盟會接過這件事情。

    玉已真人自然求之不得。

    我還坐在地上,拂開大師兄沾了唇的白髮:「劍君可曾公正?」

    他垂眼:「仙盟自然公正。」

    我提高了聲音:「我問的是你,劍君,謝如寂!」

    他道:「自然。」

    我再沒有話說。讓邊上的弟子都看了個清楚,扶陵宗掌門親傳弟子朝珠,對謝如寂再無特殊。

    大師兄昏厥得太久,我再沒有時間耽擱,攤開手掌,掌心浮現一株千葉花,同藥長老道:「我這裡有一株千葉花,可解師兄五臟六腑舊疾,請藥長老看顧。」

    眾人不知千葉花珍貴,唯有藥長老急急謹慎接過,目光如炬,多看了我一眼:「救人要緊。」

    宋萊到我身邊,要替我接過大師兄,我搖了搖頭,支起力氣就把他抱了起來,清瘦得像是骨架。我與宋萊亦步亦趨地跟在藥長老身後,從未回頭。

    等到藥長老把大師兄放在藥桶之中時,就把我和宋萊轟了出來。

    我坐在外頭的小山坡上,圓月溶溶地暈出光,宋萊在我身邊坐下來。

    「我剛進扶陵山的時候,也是這個時節。」

    宋萊叼著根草,遺憾道:「那時候以為來的是一個溫柔可人的師妹,誰曉得來了個高貴的少主。讓我想想,你當時乘著上古金鳥拉的車來的,非南海玉絲做的織錦被不蓋,非仙花草露不識,我當時想,乖乖,這來的是個祖宗。」

    我想了想當時的模樣,牽動了一下嘴角,哽在心頭的話突然吐露出來:「是我給大師兄千葉花的一絲葉。」

    他服下之後,裡頭的草靈之力會和毒性相衝撞,藥性猛烈,所以他才會當眾嘔血暈倒。

    宋萊搭上我的手腕,我才發現,原來我的手腕都是汗,我緊繃的神經一瞬間舒展開。

    「不是這樣,誰會知曉他中了毒,師父又遠遊去了,玉已真人肯定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。」宋萊呸一聲把嘴裡的草根子給吐了出來,站起身來:「朝珠,你真把自己當師姐了啊?」

    他在兜裡自己找尋了一會,往我懷中丟了個什麼東西。

    我下意識地接住,原是一枚掌門親傳弟子的金鈴子,我看了看底部,有兩個朝珠的字眼,是我丟掉的那枚。

    宋萊不耐煩地說:「看你腰間空空蕩蕩這麼久,實在難受,順手給你找回來了。你要記好,不要再弄丟了。」

    「宋萊啊。」我喊。

    「要叫師兄。」他怒目而視。

    我乖巧地改口:「二師兄。」

    我倆一直相看兩厭,難得有這樣平和的時候。藥長老派小童來通傳了一聲,道是大師兄已無大礙,只是還要再療傷,治療時長太久,讓我們早點休息,第二日再來。

    我把金鈴子配在腰間,舒緩了一口氣,像是腳踩在雲朵上一樣有種不切實際的真實感。重來一世,我終於強行留下大師兄了。

    等我走到自己住所門口,少不了要攀上圍牆,和曾助力我的鄰居道一聲喜。

    我猜他還沒睡,墊著腳攀著圍牆喊他:「賀辭聲,賀辭聲。」

    他的門扉被推開,披著外衣長髮披散,眼上仍然蒙著白綾,露出的唇色有些發白,落花在他的足邊飛旋。他朝我走過來,最終停在我的面前。

    我站得高一些,便只能低頭看著他,捧著臉癡笑道:「我剛剛救下了一個人。」

    賀辭聲捂住嘴咳嗽了一聲,指尖蒼白:「恭喜。是你之前一直想救的那個人嗎?」

    我道:「是的呀。謝謝你,賀辭聲。」

    他含笑道:「何必言謝,他日再見,說不準我還要靠你救命呢。」

    我準確地捕捉到了他口中的言語,有點訝然。但我的話還沒出口,他點了點頭道:「我來扶陵宗已經夠久了,是該回崑崙虛了。」

    他的院落之中,果然那些奇珍異寶都不見了,即將恢復成這裡還沒有人居住的模樣。我先前竟然沒有注意到,一時間竟然有些愕然:「你的病治好了嗎?」

    我再垂眼看他,他已經脫去了在此處沾染上的一絲煙火氣,好像崑崙虛上的觀音佛子,和我們初次見面時給我的感覺一樣。

    賀辭聲仰頭,墨發如洩,他喚我:「朝珠。」

    「我已經找到了我的藥。」

    第二日,我親眼見著賀辭聲走的場面,他的師弟們風塵僕僕地趕來,替他攬攏行李。不曾御劍飛行,崑崙虛掌門那隻罕見的鯤鵬竟然給他拉車輦。

    賀辭聲懶懶地靠著門,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指節。

    他的師弟長得像是我在市集裡看過的白豆腐一樣水嫩,卻生生板著一張臉來和我這個鄰居道謝:「賀師兄身體嬌弱,多謝朝珠道友近日內多加照料。」

    我誠懇地搖頭:「這段時日,反倒是我多蹭了你師兄的飯食。」

    這位來自崑崙虛、十分敬仰他師兄的弟子突然重新把我打量了一遍,露出了一副十分不盡人意的表情,有點崩潰。那種表情我總覺得在被山豬拱了白菜的農戶身上看過。

    他好久才憋出一句話:「賀師兄從不給人做飯的。」

    我還要多問些什麼,這圓臉師弟冷哼一聲,抿緊了嘴巴再不肯多說一句話。賀辭聲已經往外走去,一隻兔子突然跳上他的肩頭,拱在他頸窩裡,耳朵彎彎地看著我告別。它又偷吃了賀辭聲的一只玉髓,得帶回崑崙虛蓮化去藥性才行。

    看著他們一行人越走越遠,大風把衣角吹動得像是蝴蝶。

    我突然大喊一聲,暢快無比:「賀辭聲!」

    他頓住,像是就在等這一聲一樣,他回過頭,覆眼白綾之下側臉線條優越。

    我兩輩子都沒攢下什麼朋友,便格外珍惜他一些。

    我說:「後會有期!」

    他微微一笑:「後會有期。」

    後會有期的意思是,我在下一次見面之前,都會一直記得這個約定。

    5

    送走賀辭聲之後,我顧不得再去參加扶陵宗弟子們的晨練,一出院門就撞上了宋萊,他昨晚理應睡得不錯,因為臉上都印上了草席的印子。

    宋萊和我同歲,可能是發育較晚的緣故,如今不過比我高一些。

    「正好天光大亮了,藥長老那邊找了小童來叫我們呢。」

    我點點頭,和他一起往大師兄的住所去了。宋萊趁著此間還沒有多少人的工夫,低聲道:「恐怕晚爾爾真無法定罪了。」

    我意料之中地點點頭。

    宋萊見我這樣毫不意外的模樣,不免愣神。畢竟我倆當初商議計謀的時候,兩個人都板上釘釘地覺得此事和她脫不了關係,故而才在大庭廣眾之下揭露出來。無論此事究竟與晚爾爾有沒有干係,她都不會有錯的。

    我淡淡地回答道:「因為,有謝如寂。」

    「這件事不一定真與她有關,畢竟我們也只是猜測。」

    宋萊十分可憐地看著我,伸出手想碰碰我的頭,被我側身躲過反而一個踉蹌,他不怪我:「可憐的小師妹,惱羞成怒了。苦戀劍君多年未果——」他話頭一轉,一張娃娃臉欣慰道,「還好及時止步了。」

    我快步往前走。宋萊跟著我追問,嘰嘰喳喳道:「小師妹啊小師妹,你當初是怎樣喜歡上劍君的啊?你曉得你剛來的那時候眼睛多高嗎?誰都不願意多看一眼,連師父的面子都不給,只聽大師兄一點話,卻那樣固執地追逐劍君。這究竟是,為什麼呢?」

    我的腳步突然頓住,低低地回答了一個字:「劍。」

    是他身旁的如寂劍。

    我年少方開慕艾時,曾在崖下劍塚旁見謝如寂驚鴻一面,萬劍朝宗也不過如是。我要怎樣說我的喜歡呢,我覺得是我前世欠他許多東西,所以今生要把自己歡喜的、美好的東西都捧到他的面前。

    宋萊還要繼續問,結果我步履一停,他還沒出口的話也都啞掉。

    晨光熹微,大師兄就站在光的那一側,光影落到他的髮間。他的面色不再蒼白,紅潤了起來,原本血迷術帶給他的那些凝澀僵硬感通通消失了。說不出哪裡發生了變化,明明長髮都還是白色的,但眉眼之間分明一片生機。

    他沒有怨懟,沒有痛楚,平息著眉眼笑著喟嘆一聲:「師弟師妹們長大了。」

    前世親手殺掉師兄的傀儡,深扎在我心底的一根刺,就此拔起。

    備案號:YXX1Onnr8pXtOOOkd5gTp5ya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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