渡魂

    渡魂

    我是他日夜都想要超度的亡魂,他是我日夜都想要廝守的僧人——

    佛子甘願為我走下神壇,我卻甘願為他墮入輪迴。

    今天是我死去的第七日。

    我是大燕王朝唯一的公主,長樂帝姬。

    長樂長樂,寓意雖美好,可還是不敵一場驟然的惡疾。

    我死之後,魂魄不知道為什麼竟沒有消散,而是晃晃悠悠地在天地間飄蕩。

    我看著「我」蒼白著臉,穿著精美隆重的服飾平躺在華貴的棺槨之中。端莊嫻靜的母後在靈堂前哭得肝腸寸斷,一向英武睿智的父皇也紅了眼眶,顫抖著雙手最後為「我」插上一支白玉笄。

    此玉笄是皇室之寶,據說戴之可長壽,本來以後會出現在我的嫁妝單子上。

    現在卻只能跟著我陪葬。

    我不懼陽光,不畏冷熱,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在宮中四處遊蕩,看看流雲,逗逗貓狗。

    畢竟已過了七日。

    欽天監已擇好吉時,靈柩今日就要下葬。

    母後已經重新描上了淡淡的妝容。宮中有十位皇子,麗妃肚子裡還有一個。她以後還有一場場硬仗要打,為了太子哥哥她不可能就這樣一直憂傷下去。

    我看到了散值回去的崔侍郎,向來重視儀容的他容顏憔悴,鬍鬚也沒有打理。

    我隨著他坐上出宮的馬車回到了府邸。崔侍郎草草用了幾口飯,便回到書房,對著一副畫像發呆。

    那是一幅仕女圖,兩年前秋獵初見時,他偷偷畫的我。

    不愧是我選中的未來駙馬人選之一,我點點頭,倒還算有幾分真心。

    「少爺,您不要再難過了。若是長樂帝姬泉下有知,也不會忍心的。」有個美貌的丫鬟端上薰香,柔聲勸道。

    她柔弱無骨的小手還搭上了崔侍郎的肩頭。

    她真是胡說八道,誰說我不忍心?我忍心,非常忍心。

    崔侍郎嘆了口氣閤上畫像,吩咐下人,「佳人已逝,做駙馬亦無望,還是燒了罷。」

    然後他一把橫抱起丫鬟進了廂房。

    崔侍郎一向以文采斐然著稱,在我面前又一直是副謙謙君子的模樣,我竟不知道他如此孔武有力。

    當我呆呆看著畫紙在爐中捲曲、發黃、燃盡,畫中那個端莊嬌美的人兒被燒成了灰,終於清醒地認識到——

    這個世界很快將沒有人,再記得那個貌美嬌縱、集百般寵愛、萬千榮華於一身的長樂帝姬。

    我失魂落魄地倚靠在門邊,閉上眼睛。

    只願長睡不願醒。

    可是耳邊傳來一陣隱隱約約的梵樂,我還聽見有人在一遍遍喚我:「帝姬、帝姬……」

    這道聲音像是有一種特殊的魔力,引著我迷迷糊糊地跟著走。

    穿過了一棟棟宅子,又經過一片斑駁的樹林,我看到了肅穆的帝姬陵。

    一群和尚跪坐在蒲團上,在我陵前敲著木魚念著佛經超度亡靈。

    對了,父皇今天還特意請了寶華寺的高僧來做法事。

    烏泱泱一群人之中,我一眼就看見了圍在最中間那個。

    他穿著月白僧衣,五官清雋,俊美無鑄。我就沒見過長得那麼好看的和尚。

    不對,這麼好看的人,我也沒見過幾個。

    在休息的間隙,我聽見有小沙彌喚他「慧玄長老」。

    原來他就是那個極具慧根,十歲入空門,十八歲已名震天下的慧玄和尚。

    小沙彌感嘆道:「慧玄長老,長樂帝姬如此年輕就已仙逝,真是可惜。」

    慧玄沉默了一瞬,輕輕捻動佛珠,臉上無喜也無悲:「天地萬物從眾因緣而有,有聚集則有離散,皆屬無常。如夢如幻,唯心所現,生固欣然,死亦無憾。」

    「生固欣然,死亦無憾……」唉,我幽幽嘆了一口氣,道理我都懂,可是好死不如賴活著,能陪伴自己的親人,還能吃遍山珍海味看遍天下美景它不香嗎?

    我才十七歲,明明還有那麼多的時間。

    似乎是聽到了我的嘆息,慧玄的視線突然穿透人群,直掃向了我站著的方向,向來平靜無波的眼神裏蕩起了一點漣漪。

    他微微抬起了眼:「長樂……帝姬?」

    「慧玄大師……」我飄到他跟前,顫抖著手捅了捅他的臉頰,「你看得到我?」

    「枳多迦唎,娑婆訶……」

    我百無聊賴地看著慧玄,聽他從《佛說阿彌陀經》念到《大悲咒》,又從《大悲咒》念到《往生咒》。

    然而沒什麼用,我的魂魄仍然沒有消散,什麼都沒有改變。

    我嘴角挑起一抹譏諷,「念完了?就這?還有別的嗎?」

    「慧玄大師,我就早入輪迴這一個小小的心願,你都做不到嗎?」

    這是什麼普度眾生的高僧,連我一個小小的亡魂都渡不了,還怎麼去渡世人?

    我語氣不善,慧玄態度卻依舊溫和,「阿彌陀佛,長樂帝姬並無罪孽在身,不可使用對待惡鬼的誅殺超度之法。可能是貧僧修為淺薄,要不還是去請方丈來吧。」

    我連忙搖頭拉住他,「不是我說,你們方丈年紀也太大了吧,剛才我去他面前溜了一圈,看見他坐在蒲團上偷偷打瞌睡,香燭都快燒到鬍子了呢。還是你來吧,至少你還能看見我……」

    我低頭看了下拉著的衣袖,「我還能觸碰得到你。」

    慧玄臉上帶了一絲赧色,頷首答應了。

    於是我就看著他翻了兩天經書,然後不斷對著我念經試驗。

    陵前點著上百盞蓮花燈,慧玄就端坐在我身前,暖色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臉,面容沉靜,神情莊嚴。

    他的聲色清潤,悠揚又乾淨,我用雙手捧著臉,充滿希冀地等待著。

    可我們還是一次次地失敗了。

    慧玄的神色有些僵硬,「這次出來所帶的經書不多,長樂帝姬請勿急躁。等明日法事一結束,貧僧就回廟裡去翻翻古經,看看有何解決之法。」

    我無所謂地點了點頭,反正我現在最不缺的,就是時間了。

    第三日,慧玄如期而至,手裡還拿了一本佛經。

    他的聲線裡帶了一絲欣喜,「之前沒有想到,帝姬你現在可能是地縛靈的狀態,只有心結了結才能放下執念重入輪迴。」

    「所以,長樂帝姬可有什麼尚未完成的心願?」

    執念?也不怪他之前沒想到,我這沒心沒肺的樣子也不太像有什麼非完成不可的事。再說我一直過得順風順水,哪有什麼執念?

    我本來想搖搖頭,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一件事,腆著臉說,「或許,是我還沒嚐過情愛的滋味?你能幫我找個男人試試?不對,男鬼試試嗎?」

    慧玄汗顏道,「這個,恕貧僧無能為力。」

    也是,這些和尚每日裡除了對著佛像念經還是念經,對男女情愛向來避之如蛇蠍,我叫他上哪兒去找一個適合我的男鬼。

    事情一下陷入了僵局。

    我心情糟透了。帝姬陵裡沒什麼好玩的,我只好每天纏著慧玄,讓他趕快找到超度我的辦法。

    那日,我正要去找慧玄,就發現他和幾個僧人結伴往廟外走。

    我忙跟上去,「慧玄,你去哪兒?」

    「寧王妃腹中胎兒有些古怪,師父懷疑與她祖宅風水有關,命我和諸位長老過去看看。」

    我眼睛一亮,「我也要去!」

    慧玄搖頭,「法陣無眼,你乃陰魂,做法過程中可能會傷到你。」

    我小聲嘟囔,「那不正好,我還能落個解脫。」

    慧玄加重了語氣,「可是你會魂飛魄散,消散於天地之間!」

    「那我……」我朝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「我藏在你的布袋裡可好?你們要超度的時候,就把我扔得遠遠的,我保證不會打擾到你們,也不會傷到自己,好不好?」

    慧玄還是搖頭。

    「帶我去嘛,帶我去嘛……」我又去扯他的衣袖。我一個人呆著太無聊了,好想去見見世面。

    以前我想溜出宮玩,也是這樣和父皇撒嬌的。

    如果父皇還不同意,我還有大招——

    我嘟起嘴巴,抬起眼睛亮閃閃地看著他:「大慈大悲的慧玄長老,求求你了,就讓我跟著去好不好?」

    慧玄的臉繃得更緊了,把衣袖扯了過來,「帝姬請自重。」

    我被無情拒絕,只能撅著嘴可憐巴巴地站在一旁。誰知他走了幾步,不知為什麼突然又改變了主意。

    他嘆了一口氣,輕垂眼眸:「長樂帝姬,若寧王妃祖宅真有厲鬼,法陣一起,貧僧將無暇顧及你,你自己小心。」

    寧王妃的娘家就在城邊上。我隨慧玄一行趕過去時,迎接我們的是寧王妃的妹妹景蓮。

    以前我在宮中見過景蓮,還跟她吵過架。

    景蓮今日顯然精心裝扮過,外披翠綠羅衫,裡著嫩黃抹胸,雪嫩肌膚若隱若現,愈發顯得嬌媚可人。

    我在一旁小聲嘀咕,「都已初秋了,穿這麼少也不怕得風寒。」

    慧玄回頭看我一眼,似在怪我多嘴。

    我白他一眼。

    景蓮帶著一身的脂粉香氣在前面款款而行,領著一眾僧人來到後院,染了大紅蔻丹的玉指指向庭院中央一口深井。

    「慧玄大師,就是那裡,我聽家中僕人說,最近一到夜裡井裡就會有奇怪的聲音!」

    她話音剛落,井裡真的傳來了一陣怪聲。像急促的喘息,又像是冷笑。

    「天哪!好可怕!」景蓮驚叫一聲,慌忙往慧玄身後躲。

    切,風聲而已,有什麼好怕的,裝什麼裝!我又翻了個大白眼。

    我伸胳膊想把慧玄往我身邊拽,結果拽了個空。

    唉,我又忘了我現在只是個鬼魂了。

    慧玄以為我害怕,走到我身邊將我護在身後,低聲囑咐我,「離井遠一些。」

    我有點開心,慧玄對我比對景蓮好耶!

    景蓮剛才往他身後躲的時候,我看到他身子微微一側,跟她拉開了好大的距離。

    還是本公主更可愛。

    慧玄走到井邊細細探查。

    「這是吸魂井,有人布下陣法吸引惡鬼來聚,利用魂力吸引胎生。然而這惡鬼太過厲害,吸魂井快要困不住她了,業力反噬影響了王妃的胎象。」

    景蓮臉色慘白,囁嚅著說,「姐姐這些年膝下一直沒有子女傍身,家裡都急了,只是聽了個遊方僧人的話,隨意試試的……」

    井底的聲音越來越大,越來越刺耳,這下我不得不承認了,這的確不是風聲,這個井是有點可怕。

    井身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裂縫。

    「南無阿彌陀佛……」

    眾僧不再遲疑,開始圍坐在一起,唸起法咒。

    隨著他們口中越來越急的音調,一群惡鬼從井中探出頭來,領頭的是個袒胸露懷的西域妖姬。

    看到端坐在最前面的慧玄,她瞬間面露狂喜。就像餓癆鬼看見了一桌山珍海味,老嫖客看見脫了衣服的花魁一般。

    她眼波微微一轉,雙手捏出一個口訣來。飛沙走石,井邊什麼都看不見了。

    我好奇地從布袋中探出頭,卻被一個惡鬼發現,他揮出一掌拍向我。然而,在接觸到我魂體的那一刻,他的手掌竟然瞬間化成了碎片!一道金光從他掌心竄向全身。

    「本命守護?大和尚居然為你種下了本命守護?」惡鬼震驚不已,身體慢慢化作齏粉。

    我看向慧玄,是他嗎?他什麼時候為我種下了本命守護?

    我正看著慧玄,他卻突然睜開眼,吐出了一大口鮮血。

    西域妖姬趁亂擄走了慧玄。

    我趕緊一路跟了上去,看見妖姬將慧玄扔在旁邊樹林的地上。

    她倒是像丟個麻布口袋一樣輕鬆,我的心卻跟著一跳,慧玄他剛剛才受了傷!

    妖姬嬌笑道:「中原和尚,和我歡好,我可以饒你不死。」

    慧玄冷冷拭去嘴邊血漬,並不看她。

    妖姬跺了跺腳,吐出一口粉色的煙霧,將慧玄整個人都籠罩住。

    慧玄猶自轉動著念珠,斂眉念起經文,周身發出淡淡光芒。

    我衝了上去,妖姬攔住了我。她挑了挑眉,「哪裡來的妹妹,跟了我半天,也想要分一杯羹?」

    我在心裡呸呸呸,誰是你妹妹,別亂認親戚。嘴裡卻應道,「我就是有點好奇,好姐姐,你們在做什麼?」

    大概死得太久腦子不太好用,或是我修為太低她根本不用提防,妖姬一邊觀察著迷霧裡的動靜,一邊好心情地解釋,「這個中原和尚是金蟬童子之身,非前世有大功德不得,百年難遇,我要是採補了他,就可以復活了呢。」

    能復活?我瞬間心動了。  

    如果我能復活,就不用再這樣渾渾噩噩地飄盪,也不用去等待那未知的輪迴。

    如果我能復活,那我就能聯繫到我的暗衛,就可以讓父皇和母後給我換一個身份,繼續錦衣玉食的美好生活。

    我就連以後府邸建在哪裡招個什麼樣的駙馬生幾個孩子都想好了。

    我傻傻地問,「怎麼採補?」

    那妖姬捂嘴一笑,「大家都是女鬼,我可教不了你。要不你去問問勾欄院裡的姐兒,再不濟去買兩本春宮圖學學?」

    哦,原來是要用春宮圖裡那些奇奇怪怪的姿勢啊,那就沒事了,我寢宮的枕頭下還放著好幾本呢。都是我偷偷找人花了高價買的名家手作,本本製作精良,惟妙惟肖。

    妖姬朝我努努嘴,「行了,一邊去。」

    她癡迷地看著慧玄的身影,激動地搓了搓手,「難得還這麼俊俏,等我先進去把他吃乾抹淨,還可以留你喝點湯,或許可以讓你多漲點修為。」

    我擋在她身前,沒動。

    妖姬不耐煩地皺起了眉,「滾開,別壞了老娘的好事。」

    我看見慧玄身上的金光越來越亮,也許給他多一點時間,就能掙脫這些迷霧。

    於是我繼續纏著妖姬。

    妖姬兇相畢露,「原來你想獨吞!」

    她十指指甲暴漲,朝我脖頸處劃來。在碰到我的一刻利爪瞬間消融,妖姬見狀舉起雙手急促地搖動手腕上銀鐺。鈴聲越來越急促,我腦中閃過無數念頭,哀怨的、傷感的、憤怒的、嫉妒的……無數的負面情緒壓得我快喘不過氣來。

    我抱著頭跌坐在地上。

    就在這時,慧玄出來了。

    他的額頭沁出了點點汗珠,耳根處有些泛紅,腳下微微虛浮。他看向我,眼中閃過一絲慌亂,耳根更紅了,像在滴血的紅寶石。

    「這麼快就破了我的霧魘?」妖姬在一旁得意叫囂,「臭和尚,在我的迷魂霧裡瞧見了誰?可是你的舊日相好?」

    「讓我看看是什麼樣的美嬌娥,」她嬌笑著迎上前去,「你若不喜歡我的模樣,我可以變作她讓你得償所願,你說妙不妙?」

    慧玄不為所動,上前行了幾步擋住她,雙手在胸前結了法印壓去。法印在空中暴漲數倍,妖姬躲閃不及被狠狠壓在印下,陣陣慘叫聲和咒罵聲傳來,很快就化作了一灘紅粉。

    做完這一切,慧玄腳步虛晃,倒在地上,又吐出一口血。

    「還能起來嗎?」他問我。

    我點點頭。

    他苦笑道,「可是我動不了了。」

    我看著他微微蹙起的俊美眉眼,悄悄握起了拳頭。

    只要和他……就能重新得到我曾經擁有的一切。 

    那妖姬說對了,我想獨吞。

    我俯下身子,一隻手摸上慧玄陡然僵硬的腰間,另一隻手落在他的後背,手越來越往上直到肩膀,指尖碰觸到了他頸部裸露的皮膚。

    有汗水從他頸間滑下,我鬼使神差地親了上去。

    唇邊滿是溫潤。

    慧玄大概以為我是要扶起他,沒料到我會來這麼一出,整個人都僵住了。

    他身子微微顫慄,低低地喚我,「帝姬,不要……」

    帝姬?是啊,我是大燕王朝最尊貴的帝姬,為什麼要乘人之危,去為難一個和尚?

    還是一個一心想幫我超度,又給我種下了本命守護的和尚?

    我突然清醒過來,理了理鬢髮,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將他扶起,岔開了話題,「我們快回去看看!」

    高僧就是高僧,後院的惡戰已經結束,惡鬼們已經魂飛魄散,只是一群和尚都受了程度不等的傷。

    長老把他們都送到最近的醫館養傷。

    寧王妃的胎兒終究還是沒有保住。

    寧王惱她用陰私手段受孕,差點鑄成大錯,罰她禁了足,父兄都削了官職。

    當然,這是後話了。

    醫館裡,慧玄倚靠在床頭誦著經。他身上淺淡的檀香氣味在小小空間裡彌漫開來,氣息寧靜,溫和而內斂,讓人不自覺地安定下心。

    我趴在窗檻上,抽了抽鼻尖惆悵地說:「慧玄,你說榮華富貴到底有什麼好呢?大家削破了腦袋都想往高位上鑽。已經在高位的,還要削尖腦袋想辦法保護自己的身份地位。而我身為帝姬,錦衣玉食,得萬千寵愛,從無半點煩憂。是不是因為我以前活得太舒服了,所以上天才罰我這麼早逝?」

    我越想越覺得自己失敗,「我得黎民供養,卻未曾予黎民百姓一絲恩惠。難怪老天爺不想讓我活了。」

    慧玄停了下來,無喜無悲的臉上閃過一絲微妙的表情,「其實我小時候,就曾經見過帝姬一面。」

    「哦?什麼時候?」我好奇地問。

    「幽州大旱那年。」

    幽州是我的封地,八年前那場大旱,我才九歲。因為聽說百姓流離失所,苦不堪言,我求了父皇讓我一同跟去賑災。

    「是帝姬親手贈予我一碗粥、兩個饅頭,你看見我的腿受了傷,還讓隨行的醫官給我治好,我才能活著走到寶華寺。」

    「我當時只是希望以後能教化世人,少一些像我一樣為家人所拋棄的孩童,又希望世人皆如帝姬一般心存善意,才決定出家。」

    他珍而重之地說,「所以,長樂帝姬不必妄自菲薄,受過你恩惠的百姓,都會記得你。」

    我心中喜悅不已,內心柔軟地彷彿開了一朵小花,面上卻裝作不以為然的樣子,「記得又怎麼樣,受過我恩惠的人還不是超度不了我。」

    見他微微赧然,我笑著問他,「你什麼時候在我身上種下本命守護?聽說這樣本來該我受的傷,會加倍傷在你身上。」

    「我碰過你的玉笄,種在玉笄上了。只有七日的效力,不必放在心上。」

    「謝謝你,」我由衷地感謝,「還有那一天……對不起。」

    慧玄不自在地挪開視線,只露出側臉俊美的線條,「長樂帝姬不必多禮。只是下次……下次你別那麼傻來救我了。」

    「我不救你,那一刀下去,你就沒了啊,你以後怎麼去普度眾生啊?」

    他抿唇一笑,「生死有命。」

    「那我就是你的生。」我傲嬌地看著他。

    他一時語塞,目光沉靜如海,讓人心境寂然,掐滅了我的雜念。

    「幸好……」我垂下頭喃喃自語。

    幸好我沒有犯下大錯。      

    我現在才能坦然地與他坐在一起。

    「對了,你上次說過的那個……」慧玄的聲音越來越低,「找男鬼那件事,還作數嗎?我聽聞南方有個年輕的大將軍……」

    我打斷他的話,「之前是逗你的,我可沒有什麼執念。這次回去之後,你得多翻翻經書,找到辦法趕緊將我超度了。」

    「若有來生,我希望能生在一個小富之家,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,想出去逛街就出去逛街,想吃路邊攤就吃路邊攤。我還要有愛護自己的爹娘,有疼愛自己的夫君,對了,我還要長得花容月貌,最好還能聰慧無比……」

    我嘰嘰喳喳說著,慧玄在一旁靜靜聽著,最後垂下眼眸,雙手合十。

    「長樂帝姬大福大善,定會得償所願。」

    一週後,傷得不重的僧人都紛紛回了寺廟。因大夫堅決不許,慧玄只得獨自在醫館中又將養了一段日子。

    這也是我當了鬼魂以來最快樂的一段日子。

    靜靜的燭光映照著房間裡的一僧、一鬼。

    本應是不和諧的身份關係,但是僧人面色溫柔,鬼魂笑語晏晏。

    「我有一次看經書看得太入迷,沒注意火燭,差點燒了寮房……」

   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,他不再在我面前自稱「貧僧」,而以「我」代替。

    他與我講佛教的典故,我和他講宮中的趣事,和我偷偷跑出宮鬧得雞飛狗跳的往事。

    我一邊說,一邊偷偷瞧他的臉。

    他的皮膚好光滑,睫毛好長,鼻子好挺……我好喜歡。

    等慧玄好些了,我就纏著他陪我出去逛逛。

    月色裡的小鎮石階清涼如冷水。我們並肩緩緩地走在冷清的街道。

    沒有星星,就一輪圓月孤孤單單掛在天上。我跟在他身邊,也沒有開口說話。

    一時之間我竟然產生了一種錯覺,就像這蒼茫天地之間只剩下我們兩個。

    就這樣一直走下去,也好。

    慧玄穿得單薄,我問他,「你冷不冷?要不要回去拿件外衣?」

    慧玄搖搖頭,「我自幼體涼,不懼寒冷,倒是有點不耐熱意。」

    「不涼呀,那天你的身子明明就那麼熱!」

    話剛一出口,我便察覺不妥,慧玄的臉也突然紅了。

    我趕緊岔開話題,指著前方,「這裡居然有一架鞦韆呢,」我微微有些遺憾,「可惜我現在不能坐了。」

    他順著我的視線望去,「帝姬似乎很喜歡鞦韆。」

    我訝異地問他,「你怎麼知道……」

    他嘴角漾起一絲笑意,「前年貧僧隨方丈去給皇上講經時,曾遇見過帝姬在盪鞦韆。」

    我得意地晃晃頭,「怎麼樣,當時我是不是美麗大方、光彩照人?」

    慧玄微笑,「是。」

    他的笑容比月光還要純淨。我看得入了迷。

    慧玄被我看得不自在了,他快步走到秋千旁邊,抓住鞦韆的繩索,「帝姬,坐上試一試?」

    有淡淡金光灑落在鞦韆上,是慧玄在用法力控制。

    我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,掌心還能摸到木板的粗糲。

    以前擁有的時候不在意,好久沒有能夠觸碰到實物後,這失而復得的感覺令人愉悅之極。

    慧玄就站在我身後,為我輕輕推著鞦韆。

    髮絲在夜風中揚起,我的眉眼一彎,「慧玄,再盪高一點!」

    他微微加重了力道,我一個不小心,差點跌落下去。

    慧玄趕緊接住了我。

    他抱著我的腰,手指修長而溫暖,我忽然有些害羞,心口像被人輕輕捏了一下。

    我情不自禁貼近他,低喚他的名字,「慧玄……」

    他倏然鬆手,後退幾步,全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。他的眸色很深,深得我看不清他的情緒。

    我忽然有一種感覺,他好像很想親我?

    我噗嗤一聲笑了,「你這麼緊張幹什麼?」

    「噢,沒什麼。」我聽見慧玄輕鬆舒了一口氣。

    慧玄的傷徹底養好之後,我隨著他一起回寺。

    他走得不快,傍晚時還沒行到一半的路程。

    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,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間破廟容身。

    雨水打濕了慧玄的僧袍,緊緊貼在他的身上。衣袍下,一具清瘦的軀體線條若隱若現。

    未擦乾的雨水順著他的喉頭往下流,這一幕似曾相識,我不自覺嚥了一口口水。

    角落裡有些乾柴,慧玄生了火,就坐在火堆旁等衣服乾。

    我好心提醒他,「你還是把衣服脫下來烤乾吧,我保證不偷看!」

    慧玄的臉又紅了,「很快就乾了,沒關係的。」

    他垂著眼瞼,睫毛長長的,我好喜歡。

    乾柴噼裡啪啦地燃燒著。他看了火光半晌,突然開了口,緩緩地說:「我曾發願,要西去天竺求取幾捲真經,解世間百冤之結,消黎民無妄之災。」

    「一路向西而行,聽說有無垠的大漠和豐饒的綠洲,還有兇殘駭人的猛獸,也有極通人性的禽鳥。途經的每個西域小國,都有不同的風土人情……」

    慧玄的雙眸一如既往的清澈,現在裡面只深深映著我一個人的臉龐。他的聲音越到後面越惆悵,「如果到了那時還未找到超度之法……」

    「那我就和你一起西行吧!」我開心地打斷他的話。

    天竺,我還沒去過呢!正好跟慧玄一起過去玩玩。

    慧玄搖頭,「此去天竺路途遙遠,危險重重,帝姬……」

    「我不管!我就要去!你去哪裡,我就去哪裡!」我再次打斷他的話,把白玉笄遞給他。

    「喏,這個送給你,就當做信物。說好一起去西域,你不許反悔。」

    我真的好喜歡他,想把什麼都給他。這支白玉笄或許來歷不凡,散發著微微的靈光,這也是我除了慧玄之外,唯一能碰到的實物了。

    我的手還伸在半空中,他目光卻一凝,直直盯著我的手腕。

    我的手腕內側自寧王妃祖宅那場亂子之後便多出了一朵黑色蓮花。

    「這是……惡鬼的印記,被它纏上,不死不休。」

    「帝姬之前為什麼不說?」他有些氣惱。 

    對啊,我為什麼不說?難道是因為他重傷未癒,不想讓他擔心?

    不,不,不,我在心底搖頭,絕對不可能是這樣。

    我支支吾吾道:「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。」

    他一時情急,捉住了我的手,「和我回去,我求方丈替你除去。」

    「好像來不及了,」我尷尬地指了指他身後的窗戶,「惡鬼來了。」

    惡鬼先是掃出一道勁風將慧玄打落在地,然後鼻翼微動,誇張地深吸了幾口氣,「小美人,乖,在我吞了你之前,先來快活快活。」

    他往我身上丟了一道歡喜咒印。

    一股陌生燥熱從腹中躥來,帶動著全身的血液一起汩汩沸騰,我看見妖僧張開嘴桀桀地笑,帶著滿身的惡臭向我撲來。

    糟糕,因為咒印的作用,他青面獠牙的樣子竟然漸漸變得俊秀起來。

    而且,越來越像慧玄……

    「慧玄」戲謔地看著我,「不要躲了,這歡喜咒是解不開的。除非你從了我,否則你就得受盡七日焚心之苦。」

    他張開雙手,「小美人兒,過來吧……」

    這都是幻覺,我掙扎著想起身,可全身癱軟無力,竟向他那邊倒了去。真正的慧玄接住了我。

    他面沉入水,竟然耗費了壽命用怒目金剛之法將妖僧一擊斬殺。  見到危機消除,我鬆了一口氣,然而內心更加躁動。

    「慧玄,我好熱,你幫幫我……」我不由自主地朝他身子蹭去。

    慧玄像個木樁似地呆住了。

    我的臉龐輕輕地摩挲著他的月白僧袍,發出了魘足的喟嘆。

    慧玄的臉從耳根到脖子都突然紅了,「長樂帝姬……」

    「叫我長樂!」我不滿地嘟囔。

    他抓住我不安分的手,如墨一般的雙瞳痴痴地看著我,「長樂……」

    他的聲音嘶啞,拖長的語調克制而隱忍,雙手禁錮著我的肩,隔著僧袍都驚人的發燙。

    「慧玄,」我咬著唇問,「你將來會不會後悔?」

    他抿緊了唇,「不悔。」

    我的心被他這兩個字撓得又酥又軟,可是我並沒有忽略掉他眼中閃過的那一絲茫然。

    「夠了,你硌疼我了。」

    他渾身一僵,面色更加潮紅。

    「我是說,你的念珠硌得我心口疼。」我委屈地看著他,「我不是你的責任,更不是你的枷鎖,慧玄……」

    「如果沒有以後,就不要開始。」

    我保持住最後的理智,推開了他逃了出去。

    驟然離開那溫暖的檀香氣味,我寂寥地想痛哭一場。

    最先找到我的,不是慧玄,而是一個意想不到的人。

    老態龍鍾、蹣跚而行的方丈悲憫地看著在破舊山洞中我待著的方向,替瑟瑟發抖的我解去了惡咒之力。

    他對我說:「長樂帝姬,雖然我看不見你,但是我能感應到你在這裡。」

    「你與慧玄本有宿世情緣。少時驚鴻一瞥的一粒種子,隨著他佛法的精深,竟在他毫無察覺的時候,慢慢滋生變成了他的心魔。」

    「所以,你並不是遺留世間的鬼魂,你其實是他的心魔。」

    「我不是鬼,是他……的心魔?」

    難怪,只有他一人,能看得到我,觸碰得到我。

    我一直以為只有自己單方面的愛慕,卻沒有想到,他在我看不見的角落裡,日復一日地,悄悄地,念著我。

    從少年時的救助之恩,再到艱難晦澀的修行之路,在他不敢見光明的心事裡,都藏有一個小小的心魔。最後在我薨逝的那一刻,心魔大盛,和他的意識撕裂獨立開來,還獲取了長樂帝姬所有的回憶。

    我居然騙過了所有人,包括我自己,還真的以為自己就是長樂帝姬。

    方丈緩緩說道,「老衲昨日窺見一絲天機,帝姬你本體的靈魂,很快就將重入輪迴。除非慧玄摒棄執念,否則你永遠不會消散。」

    我想到了一個可能,期待地問,「那是不是意味著,只要他一直想著我,我就可以永遠陪著他?」

    方丈喟嘆道,「可是這也意味著,慧玄將終此一生困於業障,前幾世辛苦修來的金蟬法身也會毀於一旦。此生過後,不入輪迴,煙消雲散,再無此身。」

    「但若能順利渡過此劫,他或可得證大道。」

    「阿彌陀佛,老衲言盡於此,如何選擇,還請帝姬自行決斷。」

    我沉默了半晌,終於還是下定了決心。

    「方丈,雖然出家人不打誑語,但是你能不能陪我演一齣戲?」

    方丈應允了,隨我去見慧玄。

    我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的樣子,興高采烈地對他說,「方丈找到了法子,稍做準備過幾日就可以為我超度呢!」

    慧玄微微一愣,唇邊擠出一絲微笑,「恭喜帝姬。」 

    方丈留了時間讓我們獨處。

    我急急向他解釋,「慧玄大師,我之前多有輕薄之處,是因為饞你的金蟬童子之身想復活。我現在想通了,我已經是逝去之人,還是順應天道為好,還望你大人不記小……」

    慧玄突然打斷了我的話,雙眼泛紅地看著我。

    我從未見過他露出如此脆弱的表情。

    「帝姬,不要走,好不好?」

    我心痛得快呼吸不出來。

    煙消雲散,再無此身。

    如果我不只是他的心魔……

    如果不只是一世的貪歡……

    我用指甲狠狠掐住手心,試圖讓自己看上去很冷靜。

    我故作天真地問他,「為什麼不走呀?我好不容易才能重入輪迴呢。下輩子我若不能當一個小家碧玉,最好是能去隔壁的武皇國,找七八個夫君風流快活呢。」

    「可是我愛你……」他嘴唇翕動,從唇形能看出來他想說的是什麼,可最終他還是沒有說出口。

    「我也愛你……」我在心裡說。

    我們都在心底打著為對方好的旗號,掐斷了這段繾綣的情愫。

    如此,甚好。

    分別那日,方丈為我舉行了盛大的超度儀式。隨著一聲聲梵語念奏,我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。

    我在空中朝著慧玄微笑,「慧玄大師,願你福慧雙增,諸願成就。」

    他怔怔地看著我,沉默地轉著念珠,一句話也沒有說。

    佯作消失的一瞬間,我看見有一滴淚,默默地從他發紅的眼角流下。

    很快被清風吹乾,了無痕跡。

    為了讓慧玄相信我已入輪迴,我躲了起來,離他遠遠的。

    我去看了泰山山巔的日出,瓊海沙灘邊的夕陽,遇到了廝殺的江湖豪客,和垂髫的小小書童。

    遇見惡鬼我就趕緊逃走,遇見性子好的就上前攀談幾句。

    有個溫柔的書生期期艾艾地問我要不要留下與他做伴。

    我搖了搖頭,囑咐他要好好念書,畢竟高中狀元這個執念十分難以實現……

    前幾年我還能在青天白日裡隨意地晃蕩,到了第五年,我開始畏懼陽光,只能在夜間出現了。

    我知道,當我越來越弱,就證明了慧玄的執念在漸漸退散。

    我偶爾還能從過往旅人的閒談中聽到慧玄的消息。

    聽說他在參加了一場超度儀式後,大病了一場。

    等病好後,他待在藏經閣裡不眠不休地抄著經書,七七四十九日都沒有出過門。後來他一個人向西而行,日夜兼程,歷經艱難,終於在三年後求回了十卷真經。

    他開始設壇講經,不僅是僧人,就連普通民眾也聽得如癡如醉。

    他也開始慈悲濟世,成了無數人心中救苦救難的活菩薩。

    他現在已經是真真正正的慧玄大師了。

    我垂下頭,心裡到底還是有些難掩的酸楚,但更多的,是與有榮焉的驕傲。

    第八年,第九年……

    漸漸地,我從雙手開始,再到雙腳變得透明。

    留給我的日子不多了。

    我去看了長樂帝姬轉世而生的那個女孩。

    她很漂亮,很聰明,有愛護她的爹娘,還有個青梅竹馬的小哥哥,每次看見她眼神都會化作一汪水。

    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,想出去逛街就叫上交好的小姐妹一起,想吃什麼零嘴小哥哥就會巴巴地送來。

    不過,她長得並不像長樂帝姬。

    她十五周歲那天,家裡辦了很熱鬧的及笄禮。

    寬闊的庭院裡燃起了一盞盞花燈。眾多賓客圍坐在一起,在歡聲笑語、觥籌交錯之間,有下人急急來報,慧玄方丈來賀。

    我趕緊偷偷躲到一旁。

    賓客見是聞名天下的高僧,紛紛停下手中酒盞肅站在一邊見禮。

    慧玄是一個人來的,穿著我初見他時的那身月白僧衣。

    他的外貌雖已沾染了些許風霜,但是眉眼間還是一如往昔的俊美溫和。

    我痴痴地看著他,渾然不覺眼中滿是淚光。

    「貧僧有一位故人與小施主有緣,今日前來,特將此物贈予小施主。」

    他的掌心中靜靜躺著一根白玉笄。

    女孩好奇地接過白玉笄,朝他甜甜的笑,「好漂亮呀,謝謝慧玄大師!」

    她隨即得意地朝人群中的小哥哥使了個炫耀的眼色。

    小哥哥寵溺地搖了搖頭。

    慧玄的嘴角勾起淺淺的弧度,他垂下眼眸,雙手合十行了個禮,「祝小施主六時吉祥,四季安康。」

    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,如露亦如電,應作如是觀。

    他終於釋然地離去。

    我的整個身子也跟著漸漸變得透明,最後化作了滿天星光。

    再見,慧玄。

    不,再也不見了,慧玄。

    我愛你。  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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