堅硬的朝鮮男人

    堅硬的朝鮮男人

    黑拳往事

    1

    去廈門並不是專門為打拳而去的,當時李哥跟廈門的一個老闆談生意,順便跟那邊談了一場拳賽,於是就帶著我去了。我除了作為一個拳手的身份,更多的角色還是兼任李哥的保鏢。據李哥講話,雖然自己是從柔道隊退役下來的,但這些年吃喝嫖賭的,都把身子掏空了。在街上碰到兩個小流氓說不定都扛不住。

    廈門是一個旅遊勝地,因為和台灣隔海相望,帶有一種別樣的南方氣息。當時我坐在車裡從海水浴場經過,心裡驚嘆道,我勒個去,原來海洋可以如此純淨啊!我一直被塘沽的那片臭魚爛蝦給誤導了,以為那就是大海的本來面目。

    在廈門的前兩天很忙。跟李哥談生意的那個金老闆很熱情,導遊也不用,他親自上陣,帶著我們在廈門各處遊玩。鼓浪嶼,鋼琴博物館,胡里山炮台……其實在廈門給我印象最深的倒不是這些旅遊景點,而是一些小東西。有時候就是這樣,很多波瀾壯闊的事情都容易遺忘,記住的倒是那些無意義的生活細節。

    當時我們在鼓浪嶼遊玩,李哥抬頭一看:「呦,這棵木瓜樹很大啊。」

    木瓜我吃過,但木瓜樹我卻沒有見過。李哥走南闖北,見識極廣,他識得並不稀奇。

    帶我們遊玩的金老闆笑了,說:「李老闆,這棵木瓜樹雖然長的挺高大,但它卻是不結木瓜的。」

    「哦?怎麼說?」李哥來了興趣。

    金老闆解釋道:「廈門雖然熱,但畢竟不是熱帶,而是亞熱帶,氣候並沒有達到結果的要求。這種木瓜樹只是徒有其表,並不結果,我們稱之為『木瓜公』。還有椰子,我們這裡的椰子樹也是這樣的,長的高高大大,也不會結果,我們叫做『椰子公』。」

    我當時就瞠目結舌,世界上還有這麼扯淡的玩意兒?

    現在想想廈門之行,除了那場拳賽和這兩種扯淡的樹以外,其他的記憶都已經模糊的不成樣子了。

    金老闆場面中人,照顧的很周到,每餐都是海鮮大席,極盡地主之誼。第三天吃飯的時候,李哥問我:「歐陽,怎麼樣,這兩天累嗎?」

    「不累。」我一邊掰著螃蟹腿一邊說,心想下午肯定又去好玩的地方,再累也要玩個痛快啊。

    「哦,那不錯。」李哥滿意的點了點頭,「拳賽安排在今天晚上。」

    我一愣,敢情在這等著我呢。

    比賽的地點是在一個地下停車場,而且是一個私人的地方。我當時就想,什麼人這麼有錢,自己搞一個停車場,他有那麼多車停嗎?所以到現在,經常看新聞曝光某某擁有多少豪宅,多少情婦,多少遊艇跑車,我一點都不吃驚。中國有錢人多去了,只是你不知道而已。

    當然,來這裡看比賽的也都是有錢人。

    李哥說讓我這次好好打,他現在正跟別人談生意,拳賽上牽涉的金錢利益是小事情,關鍵是面子問題。李哥說金老闆這麼照顧我們,也在我身上押了不少錢,千萬別讓他失望。

    我們到了比賽場地之後,發現觀眾們都已經先到了。看的出來,他們確實是有錢人,並不是從衣著上判斷出來的,而是從神態上判斷出來的。那是一種只屬於有錢人的淡然。讓我有些吃驚的是,現場竟然還有一個孕婦,挺著老大肚子站在那裡。我心想她肯定對胎教這種東西是不屑一顧的。

    人並不多,稀稀疏疏的站在那裡,彼此很有默契的保持著距離。比賽還沒開始,我奇怪地問李哥,難道我打第一場?

    「就一場。你們打完,他們就走。」李哥看著停車場裡的人說。

    就一場?原來今晚我是真正的主角,連個死跑龍套的都沒有。

    「他們不懂什麼打拳,只是當成了一次賭局而已。」李哥拍了拍我肩膀:「別想其他的,直接放倒對手走人。」

    「好叻。」

    雖然這次比賽是水泥地面,我還是習慣性的脫下鞋子。穿著鞋就好像手上戴著拳套一樣,會緩衝掉大部分的攻擊。在路邊打群架的時候因為穿著旅遊鞋,我們都不大起腿,何況是在拳賽中。

    我熱了熱身,活動一下關節。這時一輛越野吉普車開了進來,從車上下來了一個穿著開襟道服的男人,腰上紮著一條黑帶,臉色嚴肅的跟大學教授似的。我一看,心道,我的對手出現了。

    2

    李哥已經事先給我看了對手的資料。這個傢伙又以如此專業的穿著出場,我確認就是他無疑了。

    朴松漢,朝鮮人,四十二歲。ITF 跆拳道黑帶五段,實戰師範。戰績,不清楚。不過據金老闆說,這個人剛到中國沒多久,還沒有參加過這種比賽,這是第一次。他的一個朋友在朝鮮受到了政治牽連,所以他想在中國參加一些這樣的比賽,多弄點錢回去打點一下。

    我當時多嘴問了一句,如果我贏了他,那他的朝鮮朋友不就玩完了嗎?

    李哥直接瞪了我一眼,說要是我輸了,就讓我替他朋友玩完。

    我知道,這個問題多餘了。不管黑拳也好,正規拳賽也罷,對戰的雙方是沒有理由的。為什麼而打?有仇?素不相識的雙方,何來之仇。為了金錢和名譽?那些功成名就的人依然在戰鬥。到底是為了什麼,或許每個人的理解都不同。我雖然不敢苟同那些為了摧毀別人而得到快感的拳手,但我真的說不出來一個確切的理由。

    想多了真是讓人蛋疼。還是周星馳說的好,打架需要理由嗎?需要嗎?

    當穿著道服的朴松漢從車上走下來的時候,我就明白,理由神馬的都是浮雲,因為這一次,我確實是遇到勁敵了。

    他直接光著腳下了車,沒有穿鞋。我看到他那因為大量訓練已經變形的足弓,還有腳趾上突出的骨節。沒有持續過長時間的磨鍊,腳是不會變成這個樣子的。鞘內利器的鋒芒微露,我知道這個人的腿上功夫一定不弱。

    很多人都認為跆拳道是花架子,不實用,那是對跆拳道的一種誤解。

    ITF(國際跆拳道聯盟)是跆拳道中的實戰流派,由北朝鮮時期的崔洪熙將軍結合了朝鮮本土武術「托肩」以及日本空手道所創立,其足技生猛狠辣。後來韓國為了將之推廣進奧運會,將其大幅度閹割,才有了我們今天看到的到處流行的跆拳道,統稱為 WTF(世界跆拳道聯盟)。

    而在朝鮮,ITF 還保留著古老純樸的攻擊手段,足技和手刀的破壞力驚人。這絕對是一種危險的武術,以至於發生過 ITF 黑帶九段崔重華替北朝鮮官方執行暗殺韓國總統任務的事情,不過後來因為情報洩露,而導致任務失敗,但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朝鮮跆拳道的威力。

    朴松漢,我的這個對手走下車來,臉色嚴肅的跟撲克牌似的,身上有一股類似中國老知識分子的氣質。我一看到這,就明白這位仁兄確實沒有打過黑拳。什麼都可以裝,但氣質是裝不出來的。

    朴松漢直接走到了我的面前,用生硬的漢語說:「你就是西毒?」

    「是。是。」我急忙答道,感覺他特別像我初中時那個不苟言笑的班主任,他們的身材也很像,門板似的乾巴巴——在那一瞬間,我又想起了被應試教育支配的恐懼。

    「幸會。」朴松漢彎下腰給我鞠了一躬。

    「幸會幸會。」我急忙還禮。第一次遇到這麼有禮節的對手,真是有點受寵若驚。

    兩人打完招呼,這就說明比賽已經開始了。

    就在我們開始比賽的時候,從外邊又開過來幾輛汽車。這些人連車都不下,就搖下玻璃坐在車裡看著,隨時準備完事走人。這讓我感覺這些有錢人完全不尊重我的勞動,還不如夜總會裡的那些土鱉。

    這次比賽跟以往都不一樣,無人喧嘩,無人說話,間或夾雜一兩聲汽車發動機的轟鳴。

    朴松漢的眼神陡然犀利了起來,手刀平舉於胸前,做了一個「半山型防禦」的格鬥勢。

    我看到他繃緊的指尖和突出的指節,就知道這個人的手刀力量一定很強。雖然之前沒有接觸過這個流派,但曾在視頻上看過他們的表演,其中一項是「貫手」,就是用手掌直刺,一下貫穿幾塊疊在一起的木板,破壞力端的是驚人。

    兇猛的足技,犀利的手刀,這是一場硬碰硬的對決。

    我移動著步伐,在攻擊距離之內,我開始使用連續的掃踢撕開對手的防禦。我不敢使用高掃,那樣的話會讓我露出太大的破綻,對方的手刀如果攻擊到我要害的話,那絕對會一擊必殺。我不能給他這個機會,頻繁的低掃和中掃成為了我主要的攻擊手段。

    面對我的掃踢,朴松漢展現出了與其流派相稱的反擊方式。他沒有後退,而是用木棍一樣的小腿來迎接我的低掃。他那雙腿毫無水分,硬得跟壓縮餅乾似的。他還用下壓的肘部來對抗我的中掃,看起來好像是我一直在踢他,但我完全沒有佔到便宜,有兩下中掃踢在了他的肘尖上,我的腳踝處立刻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。

    戰鬥一開始就進入了白熱化,沒有虛晃,沒有試探,我們直接就硬碰硬的死磕在了一起。如果這種打斗放在酒吧或者是夜總會的話,肯定又能讓周圍的看客們大呼小叫了,可是在這裡沒有喧嘩,沒有口哨,也沒有吶喊,只有我們身體不停相互碰撞的聲音。

    我掃踢的節奏慢了下來,使用腿法攻擊比使用拳法耗費的體能要多上兩倍,我不能無意義的催耗我的體力。就在我放慢節奏的同時,對方毫不客氣的用腿法進行了反攻。ITF 的足技不是蓋的,確實是剛猛犀利,並且預動小,啟動速度極快,我往後剛躲開一記下劈腿,對方緊跟著的一記轉身反蹴就攻了過來,正蹬在我的腹部,一下就喘不上氣來。

    對方沒打過黑拳,但他磨練的卻是流傳於北朝鮮的極端武術,其凶狠程度絕不遜於活躍在黑拳世界的他國流派。通過交手,我就能讀懂別人的身份:這個四十二歲的老男人一定是從小就接受了刻苦的訓練,或許還曾經抱著統一南北的念頭而修行,否則是什麼信念能讓一個步入不惑之年的男人努力至此?這個男人一定有很多的徒弟和學生,他在朝鮮一定是一位很高級的道場師範,因為他謙恭有禮,身上散發著一種為人師表的傳統氣質。他在日常生活中一定也是一個非常自我約束的人,因為他臉上的表情始終都沒有憤怒過,一直是那種一絲不苟的嚴肅認真。

    無論從哪方面來評判,道德或是技術,朴松漢都是一個無可挑剔的武術家。但是,很可惜,武術家並不適應這個黑拳的世界。適應這個世界的,是格鬥家。

    3

    朴松漢的身體像門板一樣乾巴,但腿法多變,路線刁鑽,起腿時預動極小,讓我很難判斷他的動作。當他用腿法進行攻擊的時候,雙手的手刀繃的緊緊的,尋找機會蓄勢待發。

    我向後退的時候,朴松漢忽然發難,身子猛的往前一竄,手刀如同劃過的鋒刃一般朝著我的喉嚨砍來。我下意識的往後一仰,手刀從我面前一閃而過,頓時驚的我眼皮直跳。這老小子出手絕對夠狠,憋了半天專奔要害,剛才那一下要是中了我肯定撲街。

    如此狠辣的招式,朴松漢幾乎想一式就將我摧毀。作為一個師範,這根本不符合他給我的感覺。在那一剎那,我心想,難道他真的很需要贏得這場勝利?難道他的朋友,真的身在叵測之中?這場拳賽的勝利,到底對他更重要還是對我更重要?

    這些念頭只在電光火石間閃過,朴松漢又猛的衝來,手刀揚起,那弧線的軌跡無疑就是我的咽喉。我立刻一個前腿刺蹬快速的點在了他的胯部,破壞了他的重心。但是,卸掉了一半衝擊力的手刀還是狠狠的砍了過來,正打在我的喉嚨上。

    我立刻感覺喉嚨一緊,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從裡面湧出來。我索性張開了嘴巴,「噗」的一聲噴出了一口血水。這口血水不偏不倚正吐在朴松漢的臉上,他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,整個身體停滯了半秒鐘。

    不管腦子裡有什麼想法,我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機會!身體的戰鬥本能讓我掄起右腿,一記高掃狠狠的砍在了朴松漢的脖子上!這個四十二歲的朝鮮男人再沒有任何反應,兩隻手都垂了下去,像一截木樁子一樣歪倒在了地上。

    勝利來的就是這麼突然。黑市拳好像股市拳,你永遠都不知道下一秒鐘會發生什麼情況。

    朴松漢倒下的五秒之後,那些沒有下車的人就發動車子離開了這裡,沒有失望的咒罵,也沒有得意的口哨,只有一股淡淡的尾煙。觀眾陸續散去,始終保持著安靜,那個挺著肚子的孕婦臉上沒有任何表情,她轉身走過去,打開了一輛黃色跑車的車門,平靜地坐進了駕駛室裡。在回去的路上,李哥說這個女人光這一場就輸了一百多萬。

    我看著已經休克的朴松漢被抬到吉普車上,第一次對自己的勝利產生了疑問:我贏的對嗎?

    我不知道。沒有人回答我。李哥對著我拍了拍手,讚賞性的豎起了大拇指。他後面的金老闆則樂得呵呵直笑。我看到朴松漢的胳膊從車門口耷拉了下來,那道服的袖口上繡著三個朝鮮漢字,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名字,我看不懂,但那絕對是讓他引以為傲的東西。

    我第二天早上起來,剛睜開眼睛,就發覺喉嚨疼的厲害,都不敢咽唾沫。我照著鏡子一看,整個喉結都腫了,黑紫烏青的,好似卡著一個鵪鶉蛋。金老闆領著我去醫院看了一下,醫生說是軟組織和喉骨挫傷,給開了一堆的藥。

    回到天津之後,李哥直接甩給我一萬,說是讓他在朋友面前長了臉。我拿著那摞鈔票,第一次完全沒有任何的激動。當時我甚至還想,如果把這一萬塊錢給朴松漢的話,會不會幫助他,會不會讓他的朋友逃出難測的厄運。可惜的是,從那以後,我再也沒有見過這個男人,我也不知道他的朋友最後怎麼樣了。我們就像無意間碰撞在一起的兩條人生軌跡,一個交錯,再不回頭。

    但我一直忘不了那個堅硬的朝鮮男人,他的氣質在黑拳界就像易碎的水晶一樣脆弱。就算他戰勝了我,也早晚會敗於他人之手。我常想,如果讓我再來一次的話,我不會踢那最後一腿。

    那一年的夏天特別的熱。我聽王輝說,楊蒙前一陣子找了個男朋友,但不到一個星期就分了。我說怎麼分的那麼快?王輝說楊蒙這丫頭是這麼給人家說的:「我雖然跟你在一起,但我要承認,我心裡一直有另外一個男人。」

    我當時就笑了,這妮子這麼說話不是純粹沒事找抽型嗎。王輝問我,你知道她說的另外一個男人是指誰吧。我收了笑容,說知道。

    知道,又能怎麼辦呢?我心裡也有另外一個女人。雖然我曾經暗暗的發過誓,要永遠忘記她。可是,誓言也改變不了人心。

    阿果還是經常性的跟著李哥出現在我們面前,每次都讓我怦然心動。這種感覺除了我在初中暗戀我們班的女班長時有過,其他歲月再無覓處。阿果喜歡化著濃濃的煙燻妝,加上一臉落寞的表情,那迷離的頹廢讓我無法自拔。雖然她並不知道我的愛慕,但我卻會在每一個無法入睡的夜晚拼命想她。那是一種心甘情願的折磨。

    那個暑假出奇的熱,簡直想讓人拿一塊大布把太陽給遮住。我們週末休息的時候都沒有精力出去尋歡作樂,最多就是買些冰鎮啤酒回基地拼命的喝。

    持續的炎熱最終換來了一場暴雨,那場雨下得特別大,彷彿發洩出了一個夏季的憋悶。就在那個下著瓢潑大雨的傍晚,大虎開車去了塘沽,在那有他的一場拳賽。凶器本來要跟他一起去的,但大虎指著外面的大雨說,你去幹啥,這麼大雨,在家歇著吧。塘沽我都去過多少次了,沒雞毛事。

    我看著外面嘩嘩的大雨,對大虎說,大虎,外面雨大,你開車慢點哈。

    大虎笑了,甕聲甕氣的說,你這個沒駕照的傢伙,就別在這鹹吃蘿蔔淡操心了。

    我站在門口,看著汽車的尾燈徹底消失在雨幕中,才轉身進了屋。不知道為什麼,我想在門口多站一會兒,是因為大雨,還是因為大虎,我不知道。

    大虎六點多走的,但一直到晚上十點還沒回來,打手機也打不通。大雨還在外面嘩嘩的下著,好像天漏了。就在我們聽著這不知停歇的雨聲,心裡忐忑不安的時候,凶器接到了李哥打來的電話。

    掛了電話,凶器陰沉個臉,對我們說:「走,去第三人民醫院。」

    備案號:YX01v0LEbM4kqemBr

    兄弟啊我給你報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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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黑拳往事

    歐陽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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