羅馬不高貴

    羅馬不高貴

    初生牛犢,乾翻惡虎:懂法青年你別惹

    大四,我的畢業論文被教授的女兒抄襲了。

    學校官微誇她是「千金學霸」,我要維權,卻被羞辱不配給她提鞋。

    1

    事情說起來也不複雜。

    大三伊始,我在老師的指導下打磨了一篇論文,把它當成了我保研夏令營的參營論文。

    順利拿到心儀學校的 offer 後,我在原論文的基礎上稍加修改,就形成了我的畢業論文初稿。

    但是,離答辯還有三個月不到的時候,我忽然在學校的官方微博上看到這麼一條推送——

    「管理學院十項全能的她,又傳來好消息!」

    我自己就是管院的嘛,看到這個推送,當然是立刻點進去了。

    我倒要看看,又是哪個美少女上榜了。

    一看我就愣了。

    這是跟我同寢室的人,陳雨薇。

    推送裡把她誇得天花亂墜,說她出身書香門第,琴棋書畫俱佳,橫跨法學和管理學,拿獎拿到手軟,是同學們眼中待人親和沒架子的千金學霸。

    室友正在跟我一起吃飯,湊過來:「你看什麼呢?飯都不吃了?」

    看了沒幾秒,她暴躁:「千金學霸又是什麼玩意兒?官微是不是瘋了,什麼詞都往上寫,有沒有點新聞倫理了?」

    不怪我室友反應激烈,陳雨薇這個人,實在是聲名狼藉。

    陳雨薇是我校大教授的女兒,這個大教授還有行政職務,門生更是遍地。

    她是大二上從法學院轉到我們專業來的,剛來就被輔導員安排了班長的職務。

    但她在任期間一點也不負責,被我們班同學聯名推下去了。

    她好像也不在乎,因為,即便她口碑極差,在大二那年,依然戰勝了一眾踏實肯幹的班幹部,拿到了「××省優秀學生幹部」的榮譽。

    而且她還把這個榮譽曬在了朋友圈,配文:「謝謝老師的支持[愛心]。」

    當時我室友就在冷笑:「她當然要感謝老師的支持,但凡老師不那麼溜鬚拍馬,這個榮譽也輪不到她!」

    後來出現了「學閥」這個詞,我們都不需要旁人解釋,就立刻理解了這個詞的含義。

    學閥就是陳雨薇家長那種人,那種學術圈的既得利益者。

    …………

    我慢慢往下滑動,才看到推送的主體內容。

    標題上寫的「好消息」,原來指的是,陳雨薇在一家很著名的期刊上發表了論文。

    以本科生的身份,能在這家期刊發文章,的確很不錯。

    可是,點開截圖,越看越不對勁。

    這個標題,這個方法,這個數據……

    「她發的這個論文,是我的畢業論文啊!」

    室友的吐槽戛然而止,隨即爆發出更激烈的怒罵:「她還要不要臉!走,我們找她理論去!」

    2

    陳雨薇並不在寢室,我給她發微信。

    「在嗎?

    「你發在《XX 期刊》上的論文,跟我的論文很像。」

    等了十分鐘,沒有回應。

    我又發一條。

    「你在哪裡?我們談一談。」

    微信界面顯示紅色感嘆號,提示我需要添加對方為好友才可以繼續發消息。

    靠,她竟然把我刪了。

    室友氣笑了:「陳雨薇這是心虛了吧?不心虛刪什麼好友?她是不是在搞笑啊?刪好友就完事兒了?晚上不還是要回寢室睡?」

    事實上,壓根不用等到晚上。

    室友愛看網文,是幾個作者的死忠粉,吃過幾次反抄襲的瓜。

    她模仿網文的調色盤,幫我製作論文調色盤 Excel 的時候,陳雨薇回寢室了。

    踩著高跟鞋,挎著鏈條包,墨鏡推到了髮頂。

    香水濃郁,妝容精緻。

    跟熬夜學到黑眼圈碩大的我和我室友,形成了鮮明對比。

    一進來,她看都不看我們,皺著眉掩著鼻子:「一股怪味兒。」

    隨後,她徑直推開窗,熱氣從窗戶裡灌了進來。

    她這才滿意地拍拍手,拉開椅子坐下。

    今天×城的體感溫度高達 40℃,我們在半小時前才關窗開的空調,怎麼可能有怪味兒?

    陳雨薇歧視我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,剛開始她說寢室有味道,我們還買了香氛。

    次數多了,我們才意識到,她嫌棄的根本就是我們!

    我「喲」了一聲,也自言自語道:「一股公主病的味兒。」

    說完,我哐一聲關上了窗。

    陳雨薇霍然起身:「你們怎麼這麼霸道啊?」

    我不答反問:「你發表在×××上的論文和我的論文幾乎一模一樣,你不解釋一下嗎?」

    她冷冷道:「你有毛病吧?誰跟你一模一樣?你有證據嗎?」

    我把電腦屏幕亮給她,Excel 高亮標明了我和她論文的相似之處,全是大段大段的複製黏貼。

    陳雨薇不屑道:「拿小說圈那一套,你 low 不 low 啊?你這調色盤裡有一句相似的話嗎?有一個相似的數據嗎?」

    我被她的無恥震驚到:「全都是一樣的,你睜開眼睛看看。」

    她翻了個白眼:「你說這是你的論文就是你的論文啊?我還說你抄襲我呢。做人有點廉恥心,不要總想著潑別人髒水。」

    我反駁:「沒有廉恥心的人究竟是誰?你不心虛為什麼要刪我微信好友?」

    陳雨薇笑了:「我的微信,我想刪誰就刪誰,跟你有什麼關係?都是成年人了,你能不能別這麼自戀啊?」

    我室友也憤怒了:「詩詩的初稿去年年初就寫好了,有本事你拿出你原始文稿的時間點,來證明你沒有抄襲啊!」

    陳雨薇背上坤包,冷笑一聲:「誰主張誰舉證,沒事學點法吧,真讓人笑話!」

    說完,她轉身就走了,高跟鞋留下一串囂張的足音。

    3

    我當然會舉證。

    陳雨薇的無恥突破了我的認知,我本以為她會選擇道歉,沒想到她還反咬我一口。

    室友也被氣得不輕,立刻說:「我還就不信了,我今晚不睡了,陪你整理證據。整理完就給期刊編輯部發郵件,抄襲的論文必須撤稿。」

    我翻出了和指導老師的往來郵件,每一封的附件裡都有修改稿,發送時間也清清楚楚。

    我把指導老師的個人信息隱去,一一截圖留證。

    一整個文件夾,裝滿了我的舉證素材。

    那邊,室友接過了替我做調色盤的工作。

    我們倆盯著電腦忙碌起來,間或交流幾句,看舉證是否得當。

    忽然,室友冒出一句:「這事兒,是不是得跟劉導說一聲啊?」

    我沉默了。

    她也沉默了。

    我們倆都想起來,劉導,正是那位跳過一眾踏實肯幹的班委,獨獨把「××省優秀學生幹部」的榮譽捧給陳雨薇的人。

    我說:「算了吧,按照他的行事邏輯,八成會讓我閉嘴。」

    於是又是一陣沉默。

    突然,我的手機響了起來。

    來電人正是劉導。

    我接了起來,對面直接道:「張詩詩,你在哪兒?陳雨薇說你們寢室的同學聯合起來欺負她,說要換宿舍,怎麼回事?」

    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反問:「我欺負她?是她抄襲了我的論文!我正在蒐集證據,要舉報她。」

    電話那邊愣了一下,劉導旋即說:「你別衝動,這件事情沒必要鬧那麼大,你來院樓一趟,我們聊聊。」

    材料都已經整理得七七八八了。

    考慮到劉導從前的「光榮事蹟」,我留了個心眼,備份了舉報材料,然後帶著 U 盤去了院樓。

    剛到院樓,就看見陳雨薇也在。

    她臉上還有淚痕,顯得格外我見猶憐。

    一見我和我室友,劉導就沉下臉:「陳雨薇都跟我說了,你們倆對她積怨已久,現在還要造謠她抄襲。同學一場,不應該把人往絕路上逼。」

    我冷笑,指著屏幕上顯示的對比圖:「造謠?我的證據清清楚楚,思路如何形成、數據如何蒐集,全都能說得一清二楚。請問陳雨薇可以嗎?她但凡能有時間線早於我的證據,為什麼不拿出來?」

    陳雨薇一邊擦眼淚,一邊看我:「張詩詩,我知道你一直嫉妒我。你出身貧寒,靠苦讀才上的×大,嫉妒我情有可原,但是……」

    我目瞪口呆,打斷她:「你沒事吧?官微捧你兩句你就真把自己當公主了啊?我出身貧寒怎麼了?你這麼有本事,不照樣要來偷我的論文?」

    我室友也聽不下去了:「你在那裡模糊什麼重點、裝什麼委屈?說到底不就是沒證據?有證據你還裝可憐個屁啊?」

    我們倆情緒爆發,劉導也沉默了一下。

    其實我知道,劉導他跟我一樣,從前也是領著國家助學金苦讀的窮學生。

    大概我室友的話,真的戳中了他的心。

    聽完我們的話,陳雨薇一雙眼睛死死盯著我們,壓根沒有眼淚,還在裝模作樣拭淚。

    「我爸爸就是教授,我壓根看不上你們的論文。」

    我笑了:「你沒事吧?教授怎麼了?長江學者也抄襲呢!學點邏輯吧,丟不丟人啊你!」

    陳雨薇瞪著我:「你拿著不知真假的調色盤就想來抹黑我,我警告你,誹謗是要負刑事責任的!」

    大概是聽懂了陳雨薇的言外之意,一直作壁上觀的劉導也開了口。

    「詩詩,這件事情呢,我想應該是有什麼誤會。陳雨薇的家長是教授,想要發文章可以說是輕而易舉,沒有必要抄你的文章。」

    屏幕上兩篇文章的對比圖清清楚楚,大段大段的雷同都在喊叫著:這就是抄襲!

    這樣,也要被洗白成「誤會」嗎?

    盛夏時分,我卻感覺身上一陣陣發冷。

    我打斷劉導的話:「抄襲者是什麼心態,關我屁事?我只知道我的論文被抄襲了,如果學校不能給一個公正的答復,我會直接舉報到期刊編輯部。」

    是的,我知道學術圈不像我想象的那麼乾淨,也知道陳雨薇的爸爸是很有名的教授。

    可是,可是,我憑什麼要忍,憑什麼要被倒打一耙?

    聽完我的話,陳雨薇變了臉色,惡狠狠:「舉報到編輯部?你知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?我說我沒抄襲就是沒抄襲,你可以舉報試試,說不定最後的結論是抄襲的人是你哦。」

    我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,很疼,但不及我想要衝上去撕咬她的心。

    怎麼會有人無恥到這個地步?!

    陳雨薇還在繼續:「你那篇論文是×大的參營論文吧?如果你的導師知道那篇文章是你抄襲的,你猜他會怎麼做呢?都是管理學界的,你猜他認不認識我爸媽?」

    我像第一次認識她一樣,重新打量她。

    臉龐精緻的小公主,從前我只是覺得她驕縱。

    我也曾因為榮譽稱號的事件為隔壁班班長打抱不平過,但第一次感受到特權的碾壓,竟是現在。

    她臉上還帶著笑,歪著頭看我,聲音甜甜,笑容甜甜。

    然而那話裡話外透露出的意思,卻令我不寒而慄。

    室友盯著劉導,逼他開口:「劉導,陳雨薇的意思你聽懂了嗎?這是赤裸裸的威脅,你身為輔導員,難道不該管管嗎?」

    陳雨薇嗤笑一聲,笑聲很響亮。

    劉導沉默了片刻,說話居然顯得有些艱難:「陳雨薇,都是同學,話不該這樣說。但是張詩詩,論文抄襲是個很嚴重的指控,你最好認真考慮一下,不要這樣說同學。」

    我聽明白了。

    劉導他也終於意識到,陳雨薇才是抄襲者。

    但他比我更明白,陳雨薇家長的權勢地位,足以碾壓我這個窮學生。

    他明明知道陳雨薇是錯的,我是對的。

    但他選擇,讓我「不要這樣說同學」。

    聽見劉導這樣說,陳雨薇更得意了:「你們這種鄉下人,我見得多了。現在一口一個公平,以後還不是要覥著臉給我爸媽送禮求提攜?」

    鄉下人。

    是,我出生於邊陲山村,除了語文老師,其他老師說話都帶著鄉音。

    陳雨薇在學琴棋書畫的時候,我在灶台前做飯;她有一對一家教講題的時候,我在被窩裡打著手電學到凌晨兩點;她出國遊學長見識的時候,我外公怕我交不起學費去砸石頭掙錢。

    世界彷彿被人為地分成了兩半,一半歌舞昇平,一半裹滿塵埃。

    大人們總說,好好學習,考上好大學就能出人頭地了。

    出人頭地是什麼意思呢?是攀著那條狹窄的上升通道,從這個辛苦的世界,爬到那個舒適的世界。

    你看,我像騾子一樣,背著沉甸甸的希望,悶著頭,一步一步往那個遙遠的「理想」前進。

    我終於考到了非常高的分數,老師把橫幅拉到我家,說,詩詩啊,以後成才了,可不要忘記老師們啊。

    可是老師沒告訴過我,當我終於費力爬到了羅馬,我還是會遇上出生在羅馬的人。

    她低著頭指著我,驚訝地說你這樣的人怎麼配進入羅馬。

    要低頭嗎?

    可是,憑什麼?!

    我死死掐住掌心:「是,你是教授的女兒,是官微都要給你寫讚歌的大小姐,我是山裡來的姑娘,除了死讀書什麼也不會。但是對的就是對的,錯的就是錯的。不管你怎麼威脅我,我都會死磕到底!」

    陳雨薇站了起來,六厘米的高跟鞋,襯得她高挑又尊貴。

    她低頭看向我,笑容輕慢:「張詩詩,你不會覺得自己像個英雄吧?」

    她靠近我的耳朵,一字一句,笑得惡意:「你可以舉報一個試試……你看看,誰會理你啊,小、鎮、做、題、家。」

    4

    陳雨薇如願以償地換了宿舍。

    隔壁寢室去年鬧出件大事兒,一個精神有點問題的女生半夜拿刀站在另外三個的床邊巡邏。

    就這樣,學院還是折騰了好幾週,才鬆口讓她們換宿舍。

    之前不同意換宿舍的原因是什麼呢?是怕她獨居會自殺,所以想讓另外三個看著她。

    輪到陳雨薇身上,單純是她覺得跟我們住一起不舒服,學院就速度給她換宿舍了。

    隔壁寢室的姑娘聽說後,冷笑:「原來公主的心情,比我們的命還重要啊?學院真是連裝都不裝一下了。」

    這天晚上,我失眠了。

    腦海裡翻湧的全是陳雨薇醜惡的嘴臉,還有劉導勸我忍讓的和稀泥模樣。

    憤怒如同烈火,將我從頭燒到腳,我索性起了床,悶著頭寫郵件。

    陳雨薇的論文收稿日期是在兩個月之前,而我的論文,卻是去年就寫好了初稿的。

    寫完了證據鏈條和事件經過,郵件最後,我這樣寫:

    學術需要公平,原創需要尊重。懇請貴單位審查此論文,勿讓抄襲之風蔓延。

    按下確定鍵,郵件發送。

    心裡那塊大石頭,好像也隨著這個按鍵,一起卸了下來。

    睏意襲來,我趴在桌子上,終於睡著了。

    然而,還沒等到期刊編輯部的答復,我先等來了陳雨薇的羞辱。

    這天上選修課,下課時正是午餐時分。

    老師剛說完下課,教室裡的人就沒了大半。

    我還在想題,收拾東西慢半拍,拿起書包準備走的時候,面前投下了一個影子。

    陳雨薇。

    「張詩詩,你挺有能耐啊,真敢發舉報郵件呢?」

    我感覺手心有點涼:「今天早晨剛發的郵件,你為什麼會知道?」

    她笑得嘲弄:「我爸的學生在×××期刊做編輯,你說呢?」

    見我沉默,她更得意了:「你覺得你是英雄,其實是我一根指頭就能碾死的螞蟻。你以為這樣就伸張正義?做夢去吧。」

    窗外有陽光照進來,將桌椅投下一道陰影。

    有陽光的地方就有黑暗,我早就知道。

    只是當它出現在我眼前時,我才意識到,這黑暗如此冰冷,讓人想吐。

    我望向她:「那你呢?你明明可以默不作聲地偷走我的論文、攔截下我的郵件,可你非要幾次三番來我面前炫耀你所謂的特權,又是因為什麼?」

    陳雨薇臉上的笑僵住了。

    我一字一句:「因為你嫉妒我。」

    她立刻說:「我嫉妒你?你連給我提鞋都不配!」

    失眠的那個晚上,破碎的畫面和言語在我腦海裡流淌。

    那些過去被我忽略的事情,如同流珠般被一一串聯。

    「你當然嫉妒我。你出身好,背靠大樹好乘涼,但你怎麼學也學不過我這個小鎮姑娘,甚至連論文也要靠抄襲。讓我猜猜,你為什麼不靠爸媽發文章,非要抄我的呢?該不會是想向爸媽證明自己很厲害吧?可惜啊,你根本就是個草包,是個不抄襲就發不出好文章的二流貨色!」

    陳雨薇沉默了片刻,冷笑:「你算什麼東西啊張詩詩?激怒我只會讓你更慘,你心裡沒數嗎?」

    我也跟著冷笑:「你爸媽有沒有教過你光腳的不怕穿鞋的?你違規轉專業,違規拿到保研資格,現在又抄襲我的論文。你以為你有多乾淨?你真以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?我可以不讀研究生,但是你也別想好過!」

    她愣了愣,眼神閃過一絲慌亂,卻還硬撐著說:「你有本事就試試看啊,不自量力的東西。」

    5

    我不再看她,背上書包,逕直走了。

    路過食堂,人聲鼎沸,姑娘們在聊明星八卦,男孩子們在聊籃球新聞。

    大家都笑得好開心啊,從前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員。

    但現在。

    我穿梭在其中,像一個迷茫的影子。

    在陳雨薇面前,我可以罵她,嘲笑她,但我不得不承認,心裡有什麼東西正在發生變化。

    期刊編輯部竟然會把舉報郵件轉發給陳雨薇,而對我的維權申請置若罔聞。

    我一直篤信的公平正義,似乎正在一點一點碎掉。

    幾個女生嘻嘻哈哈從後面過來,樓道狹窄,我下意識想避讓。

    肩膀卻被人大大咧咧攬住:「詩詩,幹嘛呢?失魂落魄的。」

    我掩飾:「啊?可能昨天沒睡醒吧。」

    她們交換了眼神,拉著我到她們寢室坐下。

    後面就稱呼她們為紅橙藍綠吧。

    阿紅是我大一時最要好的朋友,大二她為了追求新聞理想,果斷轉專業去學了新傳。

    她和原寢室的三個人相處得特別好,所以沒有換寢室,還跟大家住在一起。

    阿紅開了口:「我們都聽你室友說了,陳雨薇這個不要臉的,太無恥了。學院還護著她,更無恥!」

    阿橙問:「你給編輯部舉報了嗎?編輯部回你了嗎?」

    我說:「舉報了,編輯部沒回,陳雨薇回了。」

    阿橙還沒聽明白,阿藍和阿綠已經憤怒了。

    「什麼意思?編輯部還把信息洩漏給陳雨薇?」

    「這就是學閥吧?手挺長啊,編輯部都能攔下來?」

    「榮譽她也偷,論文她也偷,叫什麼陳雨薇啊,改名陳小偷得了。」

    正說著,我室友匆匆推門進來:「詩詩,陳雨薇又去找你了是不是?她說了什麼?」

    多奇怪啊,被陳雨薇那樣威脅恐嚇的時候,我沒有哭。

    看著劉導睜眼說瞎話要我低頭認錯的時候,我沒有哭。

    得知期刊編輯部也為了陳雨薇徇私的時候,我沒有哭。

    可是現在,好朋友風塵僕僕地趕來,周圍坐著義憤填膺的同學的時候,我忽然就掉了眼淚。

    「她說激怒她只會讓我更慘,讓我自己掂量掂量。」

    一片沉默,我猜大家都和我想到了一起。

    想到了陳雨薇最初的威脅,她說管理學界都是熟人,她爸媽可以輕易聯繫到我的研究生導師,甚至可以汙衊我抄了她的論文……

   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憤怒,我室友重重拍桌:「靠,這個賤人!」

    阿紅遞給我紙巾,說:「詩詩,你自己是什麼想法?退一步,也可以。以你的水平,現在寫一篇新的畢業論文也來得及。研究生不好上,要進到×大更難,她要是真能讓你研究生導師弄你……」

    我擦乾眼淚,說:「我憑什麼要低頭?!我可以不讀研究生,但一定要得到公平。」

    她握緊了我的手:「好,我幫你,咱們打一波輿論戰!我就真不信了,她和她爸媽,還能一手遮天不成!」

    6

    這個下午,我們六個人聚在阿紅的寢室。

    在阿紅的指揮下,六台電腦,同時工作。

    我室友和阿綠愛追星,愛上網,負責在各大媒體和社區 APP,尋找最有熱度的話題和 tag。

    阿橙和阿藍冷靜有邏輯,負責梳理證據,標出重點,做成吃瓜群眾喜聞樂見的閱讀模版。

    阿紅檢索各大高校類似的輿論事件,尋找突破口和傳播重點。

    我自己寫清楚事件經過,分點分段,陳述事實。

    在用手機查找過往圖片時,我忽然發現,今天中午和陳雨薇的對話,竟然全都錄了下來——

    上午的課,老師在劃重點,我開了錄音。

    陳雨薇乍然闖進來,我都忘了有錄音這回事兒。

    此刻,撥動音軌,手機裡就傳來陳雨薇囂張的聲音。

    「你覺得你是英雄,其實是我一根指頭就能碾死的螞蟻。你以為這樣就伸張正義?不自量力。

    「你算什麼東西啊張詩詩?激怒我只會讓你更慘,你心裡沒數嗎?」

    …………

    我室友一拍腦袋:「那天去院樓,我也錄音了!」

    五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她,她竟然笑得有點羞澀:「這不是娛樂圈吃瓜吃多了嘛,那天劉導喊我們過去,我就提防了一手。」

    她一邊翻手機,一邊說:「詩詩你沒看出來嗎?按照我的性格,那天早就該破口大罵了,之所以那麼沉默,就是因為我錄著音呢。來來來,一起來聽公主發言——」

    「舉報到編輯部?你知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?我說我沒抄襲就是沒抄襲,你可以舉報試試,說不定最後的結論是抄襲的人是你哦。

    「你那篇論文是×大的參營論文吧?如果你的導師知道那篇文章是你抄襲的,你猜他會怎麼做呢?都是管理學界的,你猜他認不認識我爸媽?」

    …………

    哐的一聲。

    阿紅憤怒拍桌:「這個賤人!老娘要鎚死她!」

    7

    此鎚非彼鎚,是雷神之錘的錘。

    我和阿紅再三思考,給帖子起名為《抄襲者威脅原創者?教授女兒陳雨薇,好大的官威!》

    裡面歷數了我如何發現自己被抄襲、導員如何偏袒陳雨薇、發到編輯部的舉報郵件如何落入陳雨薇的手中。

    樁樁件件,都是不公,都是血淚。

    恰逢明星吃空餉事件引起熱議,這條推送一石激起千層浪。

    我隨便刷一刷朋友圈,齊刷刷的都是這條推送。

    「抄襲這麼明顯還能被洗白?」

    「大家都別寫論文得了,都去偷,大家一起擺爛,學術圈趕英超美指日可待。」

    「罵誰小鎮做題家呢?我們用來自嘲,你們用來羞辱我們?學術公主滾出地球!」

    阿紅的交際圈廣,翻著朋友圈給我看:「法學院的也在轉你這個推送呢……你看看。」

    「轉專業要求成績在專業前 10%,這傢伙大一成績倒數,卻還是轉到了管理學院,還有誰不知道的嘛[吃瓜] 」

    「誹謗罪的要素是故意捏造,樓主陳述事實,根本不算誹謗。建議陳雨薇重修法學,不然別對外說自己橫跨法學和管理學,丟人。」

    「這不是陳××和顧××的千金嘛,沒人扒她的入學問題嘛,一個高考成績比本校分數線低了 100 多分的人,居然能以轉學的方式進入 985,嘖嘖嘖,教育部出來走兩步?」

    最後一條發言引起了我的注意,這已經事涉高考公平了,完全變了性質。

    阿紅說:「我去問他們要實錘,這要是確定是真的,陳雨薇就等死吧。」

    沒過多久,阿紅問清楚了:「陳雨薇高考分數並不高,當初是轉學進我們學校的。呵呵,大學也能轉學呢?我還是第一次聽說。」

    我室友湊過去看,也跟著無語了:「相差 100 多分也能轉學啊?清華你還等什麼呢,把我轉過去啊,我跟你也才差 40 分罷了。」

    她倆研究「違規入學」事情的時候,我和阿藍、阿橙繼續關注著朋友圈動態。

    微信推送的瀏覽量很快過了 4 萬,還有不少同學同時轉發《抄襲者威脅原創者?教授女兒陳雨薇,好大的官威!》《管理學院十項全能的她,又傳來好消息!》兩條推送。

    官微瘋狂誇讚在先,實錘她抄襲在後,兩相對比,就像個巨大的笑話。

    「就這?官微不如誇我,我不會塌房。」

    「我為什麼上不去官微呢,就因為我沒有好爸爸嗎[可憐][可憐] 」

    「官 方 喉 舌,好 活 當 賞」

    微信上熱火朝天的同時,這個鎚也在各大主流社交平台上蔓延開來。

    某問答社區上還專門開了個問題:「怎麼看待××大學陳雨薇抄襲事件?」

    我嚴重懷疑這個問題是法學院陳雨薇的老同學們開的。

    因為這個問題底下的熱門回答,全都有理有據條理清晰,且,都很低調地表示「利益相關,先匿一個」。

    這些「利益相關」的回答,在我的錘上還加了錘。

    陳雨薇違規入學、違規轉專業、違規獲得保研資格,都被扒得一清二楚。

    ××大學是多少人晝夜苦讀也考不上的學校,現在卻有了這麼一個不學無術的草包,靠著家裡的特權一路開綠燈。

    這誰看了不鬧心啊?

    網友們火力全開,這個提問直接躥上了某問答社區的熱榜。

    有罵陳雨薇的——

    「為什麼會有小鎮做題家,你們特權階級心裡沒點數嗎?資源和財富都被你們剝奪完了,我們靠勤奮苦學走到今天,還要被你們反手打一個耳光說給公主提鞋也不配。佔著點時代紅利就偷著樂吧,別來你工人爺爺面前現眼!」

    有罵學院的——

    「教育需要的是公平,身為教師卻拉偏架,劉××,你還配做輔導員嗎?」

    也有罵出版社的——

    「××期刊?出來走兩步啊。跟同級期刊比,聲譽為什麼連年下滑,心裡沒點數嗎?蛀蟲都快把攤子蛀空了,還沉迷在一流期刊的春秋大夢裡呢?」

    8

    眼看事情越鬧越大,陳雨薇坐不住了。

    她向我發了微信好友申請,我果斷點了拒絕。

    現在知道跟我溝通了?當初一言不合就把我刪了的勁兒呢?

    連續發了幾次好友申請後,陳雨薇給我打了電話。

    「詩詩,我們談一談。」

    我問:「你想談什麼?」

    她停頓了片刻,低聲說:「你能不能把公眾號的稿子刪了?」

    我說:「不刪。」

    她突然就急了,聲音高了八度:「張詩詩,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。你以為你這樣在伸張正義?實話告訴你吧,學院根本不會搭理你,只會記恨你。」

    我忍不住笑了。

    為她的色厲內荏。

    「這個時候了,你還以為我在爭取學院的支持嗎?陳雨薇,你可真是不太聰明。」

    我直接把電話掛了。

    沒過多久,我接到了劉導的電話:「張詩詩,來學院一趟。」

    我看著鏡子裡面色紅潤的自己,微微一笑:「不好意思,我生病了。」

    他語氣一變:「詩詩,老師知道你心裡有氣,但你還年輕,不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做的……」

    我打斷了他:「我還年輕,但我知道偷竊是不能做的,知道包庇是不能做的,知道沆瀣一氣是不能做的。有些人比我年紀大,卻不分是非,這才可悲。」

    劉導氣急敗壞:「張詩詩,你要知道,你現在還沒畢業,你的畢業證學位證,還需要學院頒發。」

    這已經是明目張膽的威脅了。

    輿情發酵到這個地步了,他居然還要護著陳雨薇。

    不想著解決問題,反而要解決提出問題的人。

    真可悲。

    我說:「劉導,學位證是教育部頒發的,沒有人有資格扣留。你們把我逼到這個份上,就別指望我回頭了。除非撤稿、讓陳雨薇給我道歉,不然,別來勸我大度。」

    9

    我有老鄉學姐在學校宣傳部做學生助理。

    我那條推送發出去後的第四個小時,學姐偷偷給我打了電話。

    「詩詩,你的事情,黨委宣傳部的部長也知道了。我下班之前,老師們還在討論這件事。」

    我問:「他們是什麼態度?」

    學姐說:「不好說。陳雨薇的爸爸是大教授,人脈廣,估計想讓你刪帖。」

    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,不知怎麼,我依然覺得有點心冷。

    電話那邊,學姐還在繼續講。

    「但是呢,宣傳部的部長說,不急著刪帖,要先查清楚。如果證明沒抄,那無須要求你刪帖;如果證明抄了,就要處理陳雨薇。」

    我莫名有點眼熱,仰起頭,淚霧瀰漫。

    學姐不知,講完之後又補充:「宣傳部和學生處的老師估計會來找你。你呢,不要被情緒操控,要冷靜,爭取最大利益。我看這事兒,也不能輕易讓陳雨薇如願。」

    溫熱的眼淚滑到腮邊,我擦掉,不洩露一絲哭音:「謝謝學姐。」

    她笑:「謝什麼呀,你受委屈了,我們都知道的。自己要好好的,啊。」

    擦乾眼淚,我拿出紙筆、新建了 Excel 表,仔細分析當前的處境。

    我的訴求很簡單,抄襲的論文撤稿,陳雨薇跟我道歉。

    能解決這個問題的只有四方:

    陳雨薇、學院、出版社、學校。

    前面三條路已經被堵死了,目前輿論倒逼,學校不得不出面解決——

    第四方出場了。

    學校最在乎的是什麼?

    是社會聲譽。

    他們也許不在乎單個學生的利益,也不在乎所謂公平正義。

    但社會聲譽受損,將讓學校「感到痛」。

    那麼,我要做的是,牢牢握住手裡這唯一的一張牌。

    分化學院和學校的利益,把自己和學校緊緊綁定,明確在這場事件中,從始至終的罪人只有陳雨薇一個。

    足以擊垮陳雨薇的東西是什麼呢——

    是抄襲論文,是違規入學,是違規獲得轉專業資格。

    至於學院試圖用來威脅我的——

    學位、畢業論文、榮譽獎項。

    且不說我壓根已經不在乎榮譽獎項了,就說學位和畢業論文,法學院的姑娘們給我支招,說但凡學院敢這麼做,我一告一個準。

    學院可以偏袒陳雨薇,但法律絕不會。

    所有的脈絡都已經理清楚了,白紙上已經滿是黑色水筆的印子。

    我拿紅筆,最後在紙上重重畫一個圈。

    圈裡的名字,是「陳雨薇」。

    10

    宣傳部的電話果然來了。

    來電的是一個溫柔的女聲:「喂,張詩詩嗎?我是校黨委宣傳部的許老師,現在方便來主樓一趟嗎,有些信息想跟你核實一下。」

    我閤上筆蓋,說:「方便,這就來。」

    掛掉電話,我扭頭,對上齊刷刷看向我的四雙眼睛。

    啊,我的電話漏音,她們大概全都聽到了。

    我遲疑了一會兒:「我得過去一趟……」

    「我跟你一起去。」她們異口同聲。

    在四個人剪刀石頭布分出勝負後,我室友陪我一起去。

    臨走前,室友還指導了一會兒工作:「你們仨也別閒著。一會兒萬一談不攏,你倆就把這個推文轉發到所有平台,給他來上幾輪。」

    阿紅、阿橙和阿藍上來撓她癢癢:「你這女人,得了便宜還賣乖!」

    事實證明,我室友還是很有深謀遠慮的。

    主樓小會議室裡,氣氛不算融洽。

    學生處的副處長過來了,宣傳部的部長過來了,我們學院的黨委副書記也過來了。

    窗邊坐著陳雨薇和她爸爸,正在給他們倒水的,是劉導。

    一看到我們,陳雨薇就顯得很憤怒:「都是你們幹的好事!」

    喲。

    這可不像是要「好好談談」的架勢啊。

    我毫不客氣:「誰幹的好事啊?是我偷的別人的論文?是我包庇的小偷?有點廉恥心,行不行?」

    陳雨薇眼睛一瞪,還要吵,卻被她爸爸攔住了。

    陳教授的金絲眼鏡下,是耷拉著眼皮的年老的眼睛。

    他放下茶杯,不緊不慢道:「都是同學,沒必要一見面就劍拔弩張的。」

    我也跟著客客氣氣:「是呢,這不是學校說要處理問題了,我們就來了嘛。」

    我室友也跟著委委屈屈:「都是同學,我們也給夠陳雨薇和學院面子了,如果不是被欺負過頭,我們也不想這樣呀。」

    聽她拿腔拿調的,我簡直想笑。

    她平時是個比我還彪悍的女漢子,這會兒裝綠茶,是特意裝給宣傳部和學生處的老師們看的。

    宣傳部部長是個女老師,有點爆炸頭,眉毛和眼睛都是上挑的,一看就是很有主意的那種人。

    聽到我們一來一回打機鋒,她也開口了:「你們的檄文我看了,事情的來龍去脈,劉導也大概和我說了。」

    我和室友對視一眼,沒有說話。

    但我們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出了嚴重的不贊同。

    劉導能講什麼「來龍去脈」,恐怕講的是刪減又縫補後的故事吧。

    果然,劉導接茬:「其實也就是兩個學生的內部矛盾,沒必要鬧那麼大。」

    我沒忍住,說:「這時候還說是內部矛盾?劉導你要不要幫她解釋一下違規入學、違規轉專業、違規獲取保研資格的事情?」

    劉導明顯愣了一下,然後不自然地瞟了坐在窗邊的陳家父女一眼。

    我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。

    陳雨薇這時候倒一聲不吭了,低頭裝死。

    看來她心裡也有數,那些事情一旦擺在檯面上說,她是完全不佔理的。

    陳教授喝了口茶,說:「既然聊到這裡了,那我也說兩句。你和你的小夥伴們發的一系列文章,我大概也都看過了。其中很大篇幅的內容純屬謠言,對我和我家人、同事造成了惡劣影響。從法律意義上講,我保留追究你們誹謗罪的權利。」

    不愧是父女啊,一個兩個的,用同款套路想讓我們閉嘴。

    真當我們好糊弄啊?也不看看她陳雨薇得罪的都是誰?!

    「碰巧,我們也有些同學是學法律的;碰巧,有一些您所謂的謠言,也正是這些學法的同學說的。從法律意義上講,誹謗罪的要義是故意散布不真實的內容。而我們發布出來的內容,都有據可查、字字屬實。」

    陳教授放下茶杯,嘴角耷拉,冷冷地看著我。

    說起來真奇怪,在當面和他對峙之前,我想過很多。

    譬如他有多手眼通天,在學術圈的人脈有多強,有多大可能跟我的研究生導師打招呼讓他好好「招待」我。

    可真的站在他面前,聽他不知所云又故作威脅的言語時,那些紛繁的念頭統統散去,最後只剩下一句——

    原來他也不過如此。

    我望向他,不感到緊張,不感到恐懼,取而代之的,是平靜的闡述:「您看上去好像懂法,那您也應該知道,陳雨薇的所作所為侵犯了我的知識產權,我是可以起訴她的。」

    這一點,也是法學院的同學給我支的招。

    我一直按兵不動,是想拿它做最後的殺手鐧。

    一聽這話,陳雨薇分外激動:「你去起訴啊,你有本事就去啊!」

    陳教授按住她的肩膀,警告似的喊了一聲:「薇薇。」

    陳雨薇不再說話,狠狠盯了我們一眼。

    停頓了片刻,陳教授說:「你可能弄錯了。陳雨薇的論文,是我和她討論過後,她才開始寫的,並沒有抄襲你。而且,我們討論的時間比你寫作時間早,我們是否也可以說,你剽竊了我們的創意?」

    我震驚了。

    怎麼會有人撒謊撒得如此理直氣壯?!

    我還沒說話,我室友已經出擊了:「好有意思呀,如果真的是你們討論後她才寫的,她為什麼一開始支支吾吾不肯說呢?你們什麼時間點討論的,有證據嗎?」

    陳教授平靜地說:「我們在討論時,沒有提防過會有人反咬一口。」

    我都快笑了,他可真能說。

    這話一說出口,等於把我定性成抄襲者,說我是「反咬」的那一方。

    室友就要發飆,我按住她,說:「撞思路不會連文字都一模一樣,多的話我也不想說了,就交給法官去判斷吧。」

    聽到「法官」兩個字,陳教授眉頭一皺,看向劉導。

    劉導會意,連忙說:「詩詩,事情沒到那一步。你學術做得好,畢業論文對你來說只是小菜一碟,一個月就能寫一篇新的呀。」

    什麼狗屁?

    我學術強,就是別人偷我論文的理由?

    我實在忍不住了,正想拍桌子罵人。

    門忽然被敲響。

    11

    我的論文指導老師,風塵僕僕地推開了門。

    手裡還推著行李箱。

    前一陣他去海南參加學術論壇去了,這會兒大概是剛出差回來。

    還戴著墨鏡和大草帽,穿著海南特產花襯衫,配上他花白的頭髮,有點滑稽,又顯出一種「老子誰也不在乎」的風度。

    一屋子領導和大教授,他誰也沒理,象徵性道:「不好意思打擾了啊各位,我剛下飛機呢,就聽見說有人抄了我學生的論文,還說是我學生抄了他的——」

    咦?

    剛發生的對話,我導是怎麼知道的?

    室友隱蔽地捏了捏我的手,在桌下,把手機亮給我看。

    好傢伙,怪不得她今天沉默是金呢,原來是在把對方不要臉的言論一一直播啊?

    我這邊在給室友眼神表彰,那邊我導已經轉頭看我了。

    「張詩詩,有沒有這回事啊?」

    我順溜地接話:「是這麼一回事兒,您看您兩句話就概括完了,果然老師就是老師。」

    他哼笑一聲:「這麼大的事兒你還不跟我說,要不是我今天興致來了看了眼朋友圈,我看你就要被不分青紅皂白的人罵成篩子了。」

    周圍那些「不分青紅皂白的人」臉一陣紅一陣白,看上去都很尷尬。

    我導壓根懶得理他們,繼續說:「你導師年紀大了,快退休了,也不是什麼大教授,但基本的良知還在。你的論文是跟著我從零到一、一天一天、一週一週打磨出來的,誰敢說你抄?!」

    周圍那些與他相反的,年紀輕輕、正居高位、是大教授的人,都被內涵了個遍。

    我本該覺得解氣,卻突然有了點淚意。

    我導知道,他什麼都知道。

    我本該第一時間去找他,但我不想讓他捲進我和陳雨薇的是是非非中。

    我怕他受牽連,更怕他不願意幫我——

    學院和出版社的所作所為已經讓我的信仰坍塌了一次,倘若我最信任的導師也是個沽名釣譽之輩,我怕我會絕望。

    我導師抽出一張紙給我擦眼淚,嫌棄道:「這丫頭,邏輯想不通會哭,數據算不出來會哭,論文被表揚了還哭。別人屢敗屢戰,她邊哭邊戰。我說她是天生的林黛玉,有點才氣,可眼淚比才氣更多。」

    四下裡寂靜無聲,只聽這個頭髮花白的小老頭慢吞吞明槍暗箭:「不過話說回來,本來應該是兩個小丫頭之間的事,居然能鬧得這麼大。要我說,是時代的倒退。」

    我室友在微信上打出一行字給我:你導不愧是經常上電視做特約評論,牛啤。

    眼看著高度上升到「時代的倒退」了,宣傳部方部長連忙開口:「詹教授,您看,我們也是想了解事情的全貌,然後再做裁定。」

    我導說:「了解事情的全貌,只聽一方說,恐怕不太夠吧?」

    他把行李箱遞給我,自己拉開椅子,大剌剌坐下。

    座位對面的,正是一臉陰沉的陳教授。

    我導笑瞇瞇:「陳教授剛才說,陳雨薇的論文是你們討論出來的,且沒有任何痕跡可以證明你們討論過,對嗎?」

    這兩句話就是陳教授剛才親口說的,他再厚臉皮,此刻也不好當著大家的面否認。

    他冷冷地點了點頭。

    我導仿佛沒看見他的神情似的,說:「那不巧的是,我和張詩詩的每一次討論,都有文檔和錄音可以證明。遇到一個勤奮的學生,是老師的福氣。每次討論後,她都把錄音時記下的重點內容整理成文檔,再和實際操作中遇到的困難做比對。」

    方部長親手給他倒了茶,小老頭兒一頷首,慢悠悠喝上一口。

    「前一陣兒還有人說,笨鳥先飛不是個好詞兒。要我看,笨鳥先飛可比耍小聰明強多了。前幾年南大也有個長江學者,帽子是靠抄襲戴上去的。這種人我們能說她是榜樣嗎?我國的學術基礎,還是要靠踏踏實實搞研究的人去奠定,不然拿什麼科技強國,拿什麼科教興國?小聰明只能用一時,不能用一世啊!」

    陳教授陰沉著臉:「你的意思是,我的帽子也是靠抄襲戴上去的?」

    我導笑得滿臉都是褶子:「小陳,你這可不能斷章取義啊,我描述的只是極端個例嘛。從吸引力法則上講,你越把什麼東西和自己關聯,越容易接近它。所以我建議,你還是不要這樣想比較好。」

    小老頭兒天馬行空,彷彿置身自家花園,邊喝茶邊扯閒篇兒,順便把人氣得牙癢癢卻無法反駁。

    高,實在是高。

    眼看著事情馬上就要變成我導對陳教授的單方面碾壓,劉導坐不住了。

    「詹教授,其實……」

    我導抬了抬帽簷,像是才注意到他的存在:「哦,小劉啊。你來得正好,我也想問問你呢,你剛入職的時候,學校沒給你培訓輔導員行為準則和職業道德嗎?」

    劉導一愣:「培訓過。」

    我導贊同道:「是吧,我也記得,裡頭有一門課還是我給你們講的呢。」

    劉導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:「是的,您講得特別好,我們當時鼓掌都鼓了很久。」

    我導得意點頭,旋即變臉,陡然嚴厲道:「既然你學過,那你自己看看,你做的事情,有一件是符合職業規範的嗎?和稀泥、拉偏架、人格侮辱,劉紹明,你就是這麼當輔導員的嗎!」

    劉導一愣,臉瞬間紅透了。

    12

    誰的手機震動了一下。

    我導從袋子裡摸出他過時了的手機,推了推墨鏡,看清楚了信息。

    片刻,他淡淡說:「來學校之前,我給××期刊的主編去了信,問他知不知道推文裡的事情,現在,已經有了答復了,相信馬上陳教授你也會知道。」

    他刷刷點了幾下,那條答復就迅速傳到了在場幾位領導的手機裡。

    其他人都低頭看手機了,我導和藹道:「××期刊呢,歷史久,是要一點口碑的。今天這件事情原本撤稿了也就無所謂,編輯竟敢私下攔截郵件,可以說得上是醜聞。期刊不會也不能不要臉,處理是勢在必行的。」

    宣傳部方部長也跟著贊同地點頭。

    我導看向她,繼續和藹:「期刊是這樣,高校也是這樣,聲譽大過天。這些年我們學校的分數線居高不下,憑的就是以往的積累。在這一點上,宣傳部功不可沒呀。」

    這話是誇讚,也是敲打。

    方部長思忖片刻,笑了:「所有部門都在為學校做實事,不止宣傳部。」

    眼看著原本一致的戰線就要被分化了,陳雨薇坐不住了,拉一拉陳教授的衣角,示意他說話。

    陳教授表情陰鷙:「詹教授為學生做到這個地步,佩服。」

    一聽這話,我導哈哈大笑,笑得陳教授都快惱怒了,才開了尊口。

    「我上學的時候,我老師就教我,做學問和做人是一回事,講究的是一個正字。你說我為學生做得多,我卻覺得這只是底線而已。

    「我們為人師表,應該要給學生以信念,讓他們相信這個世界是穩定的,依循規矩的。只有這樣,他們才敢去拼,去闖,去揮灑智慧。倘若青年一代被強權壓制著,早早地認命,這個社會還有什麼進步的空間?

    「年輕人會犯錯,師長應該及時糾正,而不是為虎作倀,讓她一錯再錯。孩子是家長的鏡子,學生是老師的鏡子,年輕人是社會的鏡子。我們都期待雛鳳清於老鳳聲,但首先,他們得知道什麼才是正確的音律,不是嗎?」

    一瞬間,我有些恍惚,以為置身電視直播間,看我導對著全國觀眾侃侃而談。

    但事實上,我導仍然穿著大紅大綠的花襯衫,墨鏡歪在花白頭髮上,活像剛被導遊推銷買了十串珍珠項鏈的倒霉遊客。

    這個荒誕不經的倒霉遊客,卻比西裝革履的陳教授,更明白那些樸素的道理。

    我導慷慨激昂過後,我室友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。

    她放下手機,呱唧呱唧鼓掌——

    「詹老師,您說得太棒了!」

    我導用一種「小丫頭真識貨」的表情謙虛道:「過獎過獎。」

    他倆一唱一和,陳家父女的表情顯得格外難看。

    陳雨薇看上去想罵人,手臂卻一直被陳教授摁著。

    學生處許處長和宣傳部方部長對視一眼,兩人先後開口。

    「既然出版社那邊有了認定,那我們肯定參考他們的意見。該處理的處理,該處分的處分。」

    「我們也一直認為,學校就是該為學生創新提供條件,對的就是對的,錯的就是錯的,這件事情不以任何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。」

    這話一出,結論基本就定了。

    即便是憨笨如陳雨薇,也明白了言外之意。

    她手握成拳,手背上青筋暴起,眼睛死死盯著我。

    我卻沒有多看她一眼,聽著我導誇讚學校學生工作做得如何如何好,同時接受對方「名師出高徒,不愧能被××期刊選中」的讚美。

    13

    走出主樓,天色已晚。

    夕陽西沉,散漫的霞光綴在天幕上。

    天光漸漸變得黯淡,可月亮越發清晰明朗起來。

    我和我室友一左一右,跟在我導身邊,活像左右護法。

    我導摘下墨鏡,左看看右看看:「你倆這是怎麼了,贏了還耷拉著臉?」

    我室友快人快語:「雖然贏了,仔細想想,這一路還真挺憋屈的。陳雨薇夠無恥了,劉導幫她洗白,更無恥;那個期刊編輯攔下郵件,更更無恥。仔細想想,無恥的人這麼多,實在讓人很難繼續相信所謂公平正義。」

    我也嘆了口氣:「如果不是您救我於水火之中,恐怕我會被要求刪帖,還會被要求向陳雨薇道歉。即便我真的告贏了陳雨薇,但到那時,我受的傷害也絕對比現在多得多。」

    我導思索片刻:「你們說的倒也沒錯。」

    我更沮喪了:「您不能安慰安慰我嗎,說點假話也行。」

    小老頭兒嘚瑟地重新戴上墨鏡:「認清生活的真相,然後繼續做個勇士,我覺得這才是適合你們走的路。」

    我還沒琢磨透他話裡的意思呢,小老頭兒已經大搖大擺往前走去了,聲音飄在風中,讓我聽不真切。

    「你現在需要我救你於水火之中,但你需要做的是,以後靠自己也能救自己。站到更高的地方,讓你的公平正義能夠輻射到更遠的地方去。」

    他停住腳步,轉身衝我們微笑:「要記住,越是有人無恥,越是有人應當堅守道德——行了,別送了,我回家休息去了。」

    小老頭兒推著行李箱,散漫地衝我們揮手道別,花襯衫被風吹起,花白頭髮朝天支棱著。

    有點囂張,有點倔強,有點愛誰誰的架勢。

    室友喃喃:「詩詩,你導年輕的時候,看著也像一個大鬧天宮的主兒啊。」

    我和她對視一眼,雙雙笑開。

    14

    後來的事就變得很清晰。

    先是××期刊發布了正式聲明,一是將陳雨薇的論文撤稿,二是說對相關編輯進行了撤職處理。

    這裡的「相關」二字用得曖昧,相關的不是審稿編輯,而是攔截舉報郵件的那位。

    聲明一出,我們學校的動作就變得很快,簡直讓人懷疑是不是事先擬好了草稿。

    官微吹捧陳雨薇「千金學霸」的那條推送,一夜之間就被刪除了,只有百度快照還能看到一點影子。

    其實那影子不留還好,留了,就像一個巨大的笑話。

    我的檄文也依言刪除了,可各大平台依然留存著截圖——截圖就不關我事了,別人愛轉發轉發,要怪,就怪陳雨薇自己做了虧心事呀。

    抄襲風波在我這裡,已經畫上了句號。

    但有關陳雨薇的風風雨雨,卻遠沒有平息。

    還記得法學院的同學們曾經在問答社區上開了個問題,專門討論陳雨薇事件嗎?

    那些帖子都沒有刪除,有關於她違規入學、違規轉專業、違規保研的討論仍然鋪天蓋地。

    她那一句「小鎮做題家」惹惱了太多人,網友們自發跟帖,又有了更多實錘。

    不要說她自己了,甚至有個高贊回答,專門扒她爸爸的事情。

    什麼學術造假啦,什麼貪汙經費啦,什麼學閥啦……碩博招生在即,某問答社區上只要提到陳××招生幾個字的,全都是勸退處理。

    子不教,父之過。

    當初她爸爸為了維護她不惜撒謊,賭上自己的名譽。

    父女情深至此,有鍋當然要一起背。

    畢業論文答辯那天,我跟陳雨薇分到了一組。

    即便化了精緻的妝,也依然能看出她氣色極差。

    我路過她身邊時,她猛然抬頭,恨道:「你現在得意了?」

    我說:「沒有什麼得意不得意的,我只知道,惡有惡報。」

    畢業後,大概是八月份,優秀畢業論文的評定結果出來了。

    我的論文拿到了校一等獎,正在申報省級獎項。

    給我報喜訊的輔導員已經換了人,新任輔導員是法學院畢業的研究生,給我講起了更多八卦。

    說陳雨薇事件發酵得厲害,恰逢教育部巡視組要來視察,學校怕我們這些畢了業的學生鬧大,影響聲譽,決定徹查相關事件。

    徹查的結果是什麼呢,是學院分管學生工作的黨委副書記受了處分,劉導則被開除。

    新輔導員唏噓不已:「人不該昧著良心做事,報應不爽啊。」

    掛斷電話後,我想了很多很多。

    我從前是個小鎮姑娘,懷揣著最簡單的志向來到了大城市。

    我沒有預料到城市的陰暗如同蛛網,細密卻可以網羅一切。

    幸運的是,即便在陳雨薇事件的初期,強權的惡意與羞辱迎面而來,仍有點滴善意如同微光,一點點,切斷了那惱人的蛛絲。

    網絡上素不相識卻願意為我發聲的小夥伴;

    與陳教授有利益關係卻站出來舉報他的碩博生們;

    提點我關心我不怕被連累的老師和同學們。

    我曾以為身處極度黑暗,但他們的溫暖如同星辰,一顆接一顆,讓我重新看見漫天星光。

    星星渺小,相連卻能迸發璀璨光亮,將我從絕望中拉了回來——

    小鎮姑娘又如何,窮學生又如何?

    我始終走在正確的道路上,總有一天,我也會把這滿天星辰,送給更多的人。

    成長的道路上總會遇到黑暗,不要怕,不要哭,你要相信,總有一天,你能重獲光明。

    更重要的是,總有一天,你要成為光明!

    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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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初生牛犢,乾翻惡虎:懂法青年你別惹

    風月煞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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