鵲橋歸路

    鵲橋歸路

    他在朝堂上拒絕了皇帝的賜婚,說他不喜歡我。

    後來,我們生了孩子,他成了坊間著名的懼內將軍。

    那年,父親因太子謀反一案獲罪,我被罰流放。

    和我一起流放的,還有太子伴讀謝庭益。

    謝庭益是詹北侯最小的兒子。

    詹北侯戰功赫赫,謝庭益雖因太子的事受到牽連,押送的官差卻不敢在他面前造次。

    我不一樣,父親倒台,我沒有任何靠山。

    出了京城,幾個官差看我的眼神越發露骨猥瑣。

    那晚,他們終於忍不住對我下手,我轉身逃跑,帶著腳鐐我跑不遠,只好撞開了隔壁謝庭益的房門。

    我鑽進他被窩,小聲懇求他,「救救我……」

    我父親是太子太傅,說起來也算是謝庭益的老師,父親曾說起過謝庭益,說他桀驁不馴,目無尊卑,更別說尊師重道。

    可現在,他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,我唯有緊緊抓住他。

    他翻個身,目光帶有侵略性,「你想跟我睡?」

    失身於一人總比被一群人凌辱好。

    我抱緊謝庭益的脖子,點頭,「嗯。」

    他把我的頭推開,「睡覺不要亂動。」

    我鬆了一口氣,他說的睡,真的只是睡覺而已。

    此後我跟他同吃同住,他在那些官差面前毫不避諱地摟著我的腰。

    官差們見狀不敢再對我動什麼心思,反而冷臉囑咐我,好好伺候世子爺。

    邊塞路途遙遠,我一個養尊處優的太傅嫡女,學著每日給謝庭益端茶遞水,鎚背捏肩,洗衣暖床。

    謝庭益為人清冷寡淡,看著不好相處,好在他並不挑剔,有一次洗腳水放燙了,把他腳燙紅了,他也只是蹙緊了眉頭,並沒有責怪我。

    也沒我爹說的那麼討人厭嘛!

    這樣的日子過了十幾天,塞北詹北侯又打了勝仗的消息傳遍民間。

    從街上路過,聽人們談起這令人振奮的消息時,我觀察著謝庭益的表情,他勾唇淺笑了一下。

    晚上給謝庭益寬衣時,他勾著我的下巴,眼眸染紅,「我不是柳下惠,更沒什麼高風亮節,我可沒答應你一路上不碰你……」

    說完,他的吻落下來。

    我身體不自覺地瑟縮,顫慄,「世,世子……」

    他把我抵到床邊,傾身壓下,我們兩個人的腳鐐碰撞到一起,發出清脆的聲響。

    那一夜這種聲音一直伴隨著我,在我腦海中形成難以磨滅的印記。

    行走三月到了旬陽關,只見滿目荒涼,寒風割面而來。

    官差解開我們手腳上的鐵鏈,我和謝庭益並肩而立,看向遠方孤煙落日。

    這是我們此後要生存的地方。

    還沒等我們在旬陽關落腳,謝庭益收到京城的飛鴿傳書,京城發生政變,被囚禁在東宮的太子絕地反擊,奪得帝位,新帝登基,大赦天下。

    我和謝庭益不再是戴罪之身。

    謝庭益要去塞北找詹北侯,而我,無處可去。

    娘在爹被抓的那天哭喊著阻攔羽林軍,被羽林軍刺死在我家中。

    爹爹和哥哥沒等來太子登基的日子,在我流放前就因為受不了酷刑,死於獄中。

    天大地大,世上已經沒了我的親人。

    謝庭益問我願不願意跟他走,我搖搖頭。

    跟著他做什麼呢?做一個陪床婢女?

    我不願。

    「那你要去哪,我送你。」

    我思索片刻,跟他說了個地方。

    他將我放在江南我姨娘家門口,打馬而去。

    我目送他遠離,他的身影消失在寒煙薄暮中,始終未回頭看我一眼。

    姨娘因為沒有兒子,在婆家不受寵,我寄人籬下,便只有勤快點,不吃白食,不給姨娘添麻煩。

    我幹活比姨娘家奴婢還賣力,什麼活都幹。

    姨娘看著我,淚眼朦朧,「好孩子,委屈你了。」

   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汗,「姨娘說什麼話?歸鴻有吃有穿有住,已經很滿足了。」

    姨娘摸摸我的頭,笑而不語。

    她身子不好,站一會兒便受不住咳嗽起來,我扶她去休息。

    六年後,姨娘病逝,我的日子越發不好過。

    姨夫跟小妾生的兒子覬覦我許久,姨娘在世他不敢造次,姨娘還沒下葬,他就在姨娘的棺木前對我動手動腳。

    這六年我幹慣了粗活,不比他這個書生的力氣小,我用力推開他,他的頭磕到了我姨娘的棺木上,流了血,不知死活。

    我嚇得呆了,但很快冷靜下來逃命去。

    我逃往京城,在半路上遇到了柳恆。

    他父親和我父親是同僚,我們算是青梅竹馬。

    他說,大赦後這些年他一直在尋找我。

    邊塞派人去過,我姨娘家他也來找過,可我姨夫回話說,我沒有投奔他家。

    想來是那時我在姨夫家一個人幹幾個人的活,還不要工錢,姨夫不想讓我回京,撒了謊。

    離開京城這些年,我饞死了瀾雲齋的烤鴨,央求柳恆帶我去吃。

    柳恆笑道:「你還和以前一樣,像個饞貓。」

    到了瀾雲齋,走在前頭的柳恆向一男子行禮,「世子爺。」

    我定睛一看,竟然是謝庭益。

    我不知謝庭益什麼時候回了京城,他不是去了塞北嗎?

    他亦看到了我,眉梢略挑,繼而視線從我臉上移開,「柳大人,幸會。」

    「要不世子,我們一起吃?」

    謝庭益舒朗一笑,「好啊。」

    兩個男人在那你來我往客套的互相夾菜,敬酒。

    我管你是大人還是世子,口腹之慾最大,我在一旁若無其事啃了兩隻烤鴨。

    柳恆看著我不太雅觀的吃相,訕笑一下,礙於男人的面子,他跟謝庭益解釋道:「歸鴻這些年吃了太多苦,以後嫁入柳家,我再不會讓她吃苦受罪了。」

    柳恆「哦」了一聲,不置可否。

    我腹誹,流放途中那三個月,我什麼糗樣子這男人沒看過?

    我一點沒有給柳恆丟了臉的自責感,人活在世,能吃飽喝足的日子賽過神仙,別的,都是虛妄。

    天下唯美食不可辜負。

    吃飽喝足才有力氣給我爹娘哥哥上墳。

    當年是柳恆安葬了他們。

    跪在爹娘墳前,柳恆握住我粗糙的雙手,「以後柳家就是你的家了。」

    我跟著柳恆來到柳家府邸。

    路上,我狀似無意問起謝庭益,柳恆說:「前兩年聖上把謝庭益調回京城,封為羽林軍首領。」

    半夜,一個男人翻窗進我房裡,昏暗的月色從窗牖透進來,我持匕首刺向那人面門,卻被一腳踢掉了匕首。那人把我圈住,我本能的屈肘往身後男人撞擊,他握住我的臂膀,輕而易舉制伏了我。

    他俯首,炙熱的呼吸在我耳邊流蕩,「你鬥不過我的,別忘了,你的防身術還是我教的。」

    熟悉的聲音把我六年前的記憶勾回。

    「想跟柳恆成婚?新婚夜沒有落紅你該怎麼解釋?」

    我聲音冷靜,「我自然會在婚前跟他坦白,請世子放心,我不會把世子說出去。我說在邊塞遇到了歹徒,他若不願娶我,我離開柳府便是。」

    我沒什麼心虛,反正我孤家寡人的,爛命一條,誰也拿捏不了我。

    「倒是世子爺您,您一個京城顯貴,幹這種半夜爬牆的事情,不怕有辱名聲?」

    他低低地笑了,「就是柳恆今兒發現我在你床上,他豈敢聲張。我翻牆而入,是給他留面子。」

    「世子想做什麼?在柳府裡強迫我嗎?」

    他鬆開我,「敘敘舊情罷了,我從來不強迫女子。六年前是我強迫你嗎?」

    「不是,是小女子心甘情願和世子爺做交易,以我之身換大人庇佑。」

    「僅僅是交易?」

    「不然呢?」

    他負手而立,凝視我半晌,冷冷道:「如你所願。」

    言畢,他轉身離去。

    沒等我跟柳恆坦白,柳母把我叫去談話,「你和桓兒有婚約不假,可你流放邊塞,我們以為你回不來了,於是給桓兒重新訂了門親,是李翰林家的小姐李若崢。當然和你的婚約我們柳家不會不認,等李家女兒過了門,讓恆兒納你為妾…….」

    我不卑不亢,「凡事有個先來後到,我和恆哥哥婚約在前,要做妾也是李若崢做妾。」

    柳母臉色一變,「你,念在你好歹是我看著長大的,我如此為你打算,你竟這般不識抬舉……」

    「那伯母您還是別抬舉我了,歸鴻受不起您的抬舉。」

    柳母氣的頭上冒煙,我起身離開,出門看見柳恆。

    我冷聲問,「你跟李若崢的婚事是真的?」

    他眸色微變,「你放心,我心裡只有你一個人,娶李若崢是迫於家族的壓力。」

    我冷嗤,「做妻我尚且要思量思量,做妾更不可能。」

    他上前一步,我側身躲開。

    我收拾了行囊,來到奴婢買賣市場,學著他人往身上掛了牌子和價格:粗使丫鬟,月銀九錢。

    我搬來木頭,向圍觀的買家展示我單手劈柴的本領。

    柳恆大約是發現我當真離開了柳府,出來尋我。

    他看到我時臉色暗沉下來,「你寧可去做粗使丫鬟,也不做我柳恆的妾?」

    我擲地有聲的回答,「是。」

    跟在柳恆身後的李若崢道:「我家府上正好缺丫鬟,管家,把她買了吧,給我當洗腳婢。」

    我父親在世時,李若崢在我面前做小伏低,如今她姐姐成了皇后,一人得道雞犬升天,她張狂了起來。

    我瞥了她一眼,把我身上的牌子翻過來,上面寫著:

    柳、李兩家滾開。

    李若崢黑了臉,「你……」

    柳恆臉色也很難看,「你好歹曾是大家閨秀,怎麼變得如此粗鄙?」

    我嗤笑,「家都沒了,哪來什麼大家閨秀?溫婉端莊在困境中填不飽肚子,靠自己活下去,就得順勢而為。」

    我把柳恆氣走了,李若崢回眸刮了我一眼,跟上了柳恆。

    圍觀的人散去,得罪了皇后胞妹李若崢,市場上沒有人敢買我了。

    我丟下斧頭,思考今晚在哪裡落腳。

    謝庭益走過來時我渾然不覺。

    直到他的聲音響起,「我買你,行不行?」

    我抬頭看他,心中哀嘆,怎麼就不能來個好人家把我買走呢?

    好吧,總比柳家、李家強。

    比起露宿街頭,到謝庭益府上做個奴婢也沒什麼不好。

    他都成羽林軍首領了,不至於還惦記我這點姿色。

    三個月的流放之路,我為了巴結他,一路給他端茶遞水,鎚背捏肩,洗衣陪床。

    如今做了他的婢女,除了不陪床,其他的好像沒啥區別,但又有點不同。

    這謝庭益當了高官,添了許多毛病,不那麼好伺候了。

    茶水不能燙了,不能涼了,吃魚要我挑刺,洗澡要我搓背,衣裳要疊成方塊,被褥要兩天曬一次……

    灶房漏雨,我爬上屋頂修葺。

    謝庭益輪值回來,「你在幹什麼?」

    我揚了揚手裡的木板,「世子沒看到嗎?補房頂啊」

    他臉色生寒,「誰讓你幹的!」

    他仰著頭,下顎線緊繃,讓人生畏,我有些發怵,「房子漏雨我會修,我只是想幫世子省了工匠錢……」

    他聲音帶著慍怒,「下來。」

    幫你省錢還不好嗎,兇什麼兇?

    由於黃梅季屋頂濕滑,我踩滑了,好在我做好了保護措施,腰上栓了繩子,繩子另一頭繫在了梁上,我只是在瓦片上滾了幾遭,手上蹭破了皮,沒啥大事。

    謝庭益一躍上了屋頂,把躺在瓦片上的我攔腰抱起。

    麻繩束著我腰,顯得我前面很挺翹,他瞥了我一眼,臉色更難看了。

    我哆哆嗦嗦的說:「世子…….那邊有梯子,我…….我可以自己下去……」

    謝庭益解開我身上的麻繩,攬著我的腰,跳了下去。

    有梯子不用,賣弄輕功?是不是傻?

    站穩後,我諂媚道:「世子輕功好厲害!」

    他附耳說,「我只有輕功厲害?」

    呃……

    我緊張地吞嚥了一下,裝作一副「你說什麼,我聽不懂」的樣子。

    謝庭益說帶我去瀾雲齋吃東西。

    有吃有喝,誰不去誰傻子。

    瀾雲齋一向受京城的顯貴們青睞,曾經我也是這裡的常客。

    謝庭益甫一進店就碰到了同僚,幾個同僚把他拉進包廂,我遂跟了過去。

    在包廂看見柳恆我不意外,同在京城,不可能永遠不打照面。

    我從小養在深閨,外面的人並不認識我,除了柳家人沒誰知道我是曾經的太傅嫡女。

    謝庭益平日裡沒個正形,人們只當他又換了紅顏知己,頂多好奇看我兩眼。

    我只管吃喝,不管旁人的視線。

    柳恆來跟謝庭益敬酒時,我已經吃得肚子滾圓,直打飽嗝。

    謝庭益攥住我的手,「好了,從開吃你就沒放下過筷子,好像在謝府裡我虐待你了似的。」

    他聲音太寵溺,不僅柳恆端酒杯的手一僵,我身體也僵了僵。

    吃飽喝足難免上茅廁。

    我從後院茅廁裡出來,往包廂方向走時,柳恆等在偏僻處,突然從牆壁後竄出來。

    他把我拉入陰影裡,酒氣撲面而來,「有名有份的妾你不做,倒是願意沒名沒份地跟著花天酒地的謝世子?李歸鴻,我哪點比不上謝庭益?」

    我後退到牆根與他拉開距離,「柳恆,你快成婚了,我們之間已經是過往……」

    他低吼,「我愛了你三年,找了你六年,憑什麼你說過去就過去!」

    我來了氣,「我求你愛我了?求你找我了?我喜歡謝庭益,愛他愛得要死,怎麼着都願意跟著他,你管不著……」

    我推得柳恆踉蹌了一下,不遠處有人在喊,「柳大人……柳大人…….」

    柳恆看了我一眼,走了。

    我拍拍身上的酒氣,正準備走,一個人影閃了過來,把我抵在了牆上,沒等我反應過來,那人以脣封住了我的唇,一開始就攻勢猛烈,讓我無法招架。

    這氣息我是熟悉的,我避無可避。

    一般男子我還能抵抗,謝庭益常年練武,身體硬的像鐵,推都推不動。

    他榨乾了我胸腔裡的空氣後鬆開我,額頭抵著我,「喜歡我?愛我愛得要死?怎麼着都願意跟著我?」

    糟糕,方才跟柳恆的談話被他聽了去。

    我還在喘息,胸口一起一伏,我和謝庭益身體毫無縫隙的貼著,我胸口起伏間摩挲著他。

    我只覺得呼吸不過來。

    吃得太多,被他這麼抵著,肚子裡的食物翻湧上嗓子眼,我想吐。

    他意識到我的不對勁,放開我,我轉身吐到了草叢裡。

    他嫌棄地走了。

    我收拾乾淨,回到宴席,謝庭益還在跟同僚們對飲,彷彿剛剛的事情不存在。

    柳恆的視線時不時轉向我和謝庭益的方向,眼神陰鷙。

    我後悔跟謝庭益來吃東西了,都怪我貪嘴。

    吃了半天全吐了,反而挨餓。

    第二天,謝庭益當值不在府裡,宮裡來人把我帶去了皇宮。

    我忐忑的跟著內侍來到御書房,見到了當今聖上。

    我父親是聖上做太子時的太傅,是帝師,我與聖上見過幾面而已,並不熟識。

    聖上天威,和過去那個溫文爾雅的太子完全不同。

    聖上看著我,眼含悲切之意,「恩師故去,朕心悲傷,聽說他的嫡女還活著,朕急忙遣宮人去尋你,你怎麼會在謝愛卿府上做奴婢?」

    聽誰說的?

    哪個大嘴巴把我的消息告訴聖上的,要被我知道,我給他大嘴巴子!

    聖上面前,我不敢胡言亂語,我深吸一口氣,回答:「民女親人已故,是謝大人買了民女去府上做粗使丫鬟。」

    怕給謝庭益帶來麻煩,我頓了頓,追加一句,「謝世子待民女很好。」

    聖上嘴角勾起戲謔的笑,「很好,是怎麼個好法?」

    他加重了了兩個「好」字,語氣曖昧。

    我說的好,就是普通的好啊,給我月銀,包吃包住,沒有虐待我。

    男人的腦袋裡能不能有點正經想法,尊貴如聖上,竟然也…….

    我皺眉道:「不是那種好,民女是說,謝世子人不錯。」

    聖上搖搖頭,「你不懂謝庭益,他這個人這個視女子為洪水猛獸,府裡所有奴僕皆是男子,他買你入府,不會只讓你做使喚丫鬟吧?朕問你,你倆有沒有過肌膚之親?」

    我……

    我沒有膽子敢欺君,我沉吟半刻,據實回答,「有。」

    聖上笑容更深,「看吧,朕一猜就中。」

    「朕認你做義妹,你先搬進朝翼宮住,不日冊封為弘楨郡主。」

    我並不想留在皇宮,更不想做什麼郡主,我斟酌著措辭,「謝聖上憐憫,民女在謝府生活很好,聖上不必掛心。民女,民女自由慣了,受不了皇宮拘束。」

    聖上臉色一沉,肅然道:「朕心意已定,你且在皇宮住下。恩師之女絕不可流落民間。」

    我只好遵命,磕頭謝恩。

    聖上為了顯示他對我父親的情誼,我的冊封典禮辦的極為隆重。

    長極殿中,君臣舉杯同慶,我坐於上首,臉上僵著笑,像個木頭人一樣。

    下方有幾位大人在瀾雲齋見過我和謝庭益,那時他們以為我是謝庭益的紅顏知己,這會兒在皇宮看到我,一個個眼神各異,諱莫如深地看向謝庭益。

    謝庭益自顧自喝酒,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。

    柳恆抬眸看我,神色複雜。

    文臣敬酒,讚聖上尊師重道,實乃千古明君。

    聖上顯然很受用,眉眼舒展。

    自冊封大典以後,我在皇宮吃著山珍海味,穿著綾羅綢緞,身子都圓潤了。

    我一個外姓郡主,在宮裡就是個邊緣人物,沒人跟我走動,沒人嫉恨我,也沒人巴結我。

    聖上時不時賞我點金銀珠寶,彰顯他的仁義,我日子過得相當滋潤。

    中秋將近,皓月當空,我在御花園倚著一樹桂花,對酒當歌。

    謝庭益約是巡視宮闈經過這裡,奪去我手裡的酒壺,面色微沉,「別喝了……」

    我醉了,眼裡氤氳起霧氣,看眼前的人越發好看。

    我語氣有些幽怨,「你又不喜歡我,管我幹嘛?」

    我去搶酒壺,腳步不穩整個人撲到他身上,他扶正我,讓我靠在桂花樹上。

    月色如霜,男人身上的氣味借著酒意在我心裡發酵成一團火,越燒越旺。

    我想起那年在他懷裡的瘋狂。

    那時我朝不保夕,我委身於他,不曾好好享受魚水之歡。

    我不願意做他的陪床,呼之則來,揮之即去,若是男女關係不對等,我寧願我是掌握主導地位的那一個,否則,我寧為玉碎。

    如今,我是郡主,他是臣。

    今夜是我想要他,不是他佔有我的身體。

    我攥住他的衣領,用力一扯,他踉蹌了一下身體往前撲,手撐著樹幹才沒趴到我身上。

    我撫摸他的刀柄,他臉色瞬間變了。

    我把刀拔出來,藉著月色,把刀柄握在手裡細細把玩。

    他終於忍不住了,眼眸染了紅,扣住我的手,把刀奪回去。

    鋒利的刀刃劃破了我的手心,我能感覺有血流出來,但我麻木的感覺不到疼痛。

    謝庭益沉聲道:「你喝的酒裡有合歡藥。」

    我意識到了不對勁,我縱然有欲念,但從來自律克制,今晚我明顯控制不住自己。

    我用流著血的手撫摸他的面龐,聲音沙啞,「你會為我解毒嗎?」

    他後退兩步,喉結滾動,「不會。」

    我癲狂地笑了幾聲,轉身走向桂花樹後面的朝翼宮。

    謝庭益跟了上來。

    我命令宮女,「備車輿,去煥影樓。」

    煥影樓,京城最大的煙花地,找個小倌不難。

    謝庭益拉住我的胳膊,逼視我,「你可知去了煥影樓,明日就會傳遍京城,你縱然不在乎自己的聲譽,難道你要讓李太傅九泉之下被人嘲笑嗎?」

    我眼神迷離,眼圈通紅,囁嚅道:「我難受啊……」

    他神情溫軟下來,眼眸不再凌厲。

    我背對著他褪下我的衣裳。

    我聽到他遲緩的腳步一步步靠近我。

    直到粗重的喘息在我耳後,我轉身抱緊了他的腰身。

    我醒來時,身旁無人,我揉揉昏沉的腦袋,回想昨夜的事情。

    誰會給我下藥呢?

    我到羽林軍辦事時,謝庭益正在裡間換衣。

    看到他身上貓爪般的痕跡,我臉色緋紅,「你可知下藥的是誰?」

    他眼底烏青一片,語氣不大好,「你都不知道,我怎麼知道?」

    他想起了什麼,問我:「避子湯喝了嗎?」

    我一愣,「我一醒來就來找你了…….」

    他厲聲道:「回去喝藥,你不可以有我的孩子。」

    我抬眸,「為什麼?」

    他頓了頓,說:「我不喜歡。」

    我心口一痛,「你既然那麼不喜歡,昨晚為什麼要給我解毒?」

    「剛好空虛了而已,就當做好事了…….」

    「你…….」

    我閉上眼,緩和那一陣難以承受的心痛。

    我轉身離開時,聽見他低沉的聲音,「你當心點,以後不要再中毒,我不會次次都那麼好心。」

    幾天後的宮裡的中秋宴上,君臣同樂,歌舞昇平。

    聖上放下琉璃盞,「謝愛卿。」

    謝庭益站起身,躬身道,「臣在。」

    聖上目光轉向我,「聽說皇妹和謝愛卿有過一段情緣,如今皇妹冊封為郡主,和你也般配,不如朕為你倆賜婚,愛卿意下如何?」

    我心裡咯噔一聲,這個聖上想一出是一出,賜婚之事之前不曾聽他提及,這會兒當著眾人面直接說開,若是謝庭益不同意,我該如何自處?

   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怔怔看著那個松竹般挺拔的身姿。

    謝庭益的視線與我的視線在空中交疊,他臉上依舊淡漠,神色波瀾不驚,就那麼看著我,沉聲說:「臣不喜歡弘楨郡主。」

    一字一句如同利箭,呼嘯著把我的心從萬丈高空射落,眼前的人影虛晃起來,我掐著手心的肉讓自己冷靜下來。

    聖上臉色不大好看。

    我輕笑一聲,「皇兄剛認了皇妹沒多久,就要把皇妹嫁出去嗎?這皇宮裡好吃的、好玩的,皇妹還新鮮著呢,不想早早嫁人。」

    我說最後一句話時,視線落在謝庭益身上,他臉色變了變,眼簾低垂下去,不再與我對視。

    聖上神色稍霽,「是皇兄心急了,也罷,來日方長,親事以後再說。」

    聖上召見我,對我說:「朕看得出來謝庭益對你有情,朕希望你能想方設法嫁給他。朕與謝庭益相識多年,知道他性格執拗,朕不好逼迫他成婚,可詹北侯既然把他留在京城,他的終身大事朕義不容辭要為他張羅,讓詹北侯在邊關打仗無後顧之憂。」

    辭意懇切,我卻是不信帝王有這閒心關愛臣子的終身大事。

    我約莫猜到了聖上把我封為郡主,接到宮裡的目的。

    我的猜測在柳恆那裡得到了證實。

    柳恆和李若崢成婚時,我送去了大禮。

    「祝你們百年好合。」

    柳恆接過禮單,臉上不見喜色,「謝謝。」

    「我們有緣無分,但看在我們從小相識的份上,我勸你一定要遠離謝庭益。」

    「你跟著謝庭益,一旦有孕,就只能和當年詹北侯夫人一樣……」

    我挑眉,「詹北侯夫人?」

    父兄在世時不大跟我說朝堂的事情,我只知那時謝庭益是太子侍讀,對於詹北侯夫人的事情並不知曉。

    柳恆道:「官場上的事情,你們女人不懂。詹北侯夫人當年懷著謝庭益時被先皇軟禁在皇宮,用來牽制詹北侯。

    謝庭益七歲時,詹北侯夫人懷了第二個孩子,先皇才同意詹北侯把謝庭益接到塞北。後來,詹北侯次子病逝,先皇又把謝庭益調回了京城。

    詹北侯夫人常年和丈夫,骨肉分離,一直鬱鬱寡歡,加上次子離世的打擊,瘋癲了幾年落水而死。

    邊關將領兵權太大,聖上是一定要在京城留下他們的質子的。詹北侯只剩謝庭益一個兒子,謝庭益一旦和女人生下孩子,那孩子必定成為質子,孩子的母親自然也會被困在京城。

    歸鴻,我寧願你找個小門小戶的男人,也不願你受那樣的煎熬。」

    柳恆對我縱然不是一心一意,倒也不是全無感情。

    從柳府出來,我沒有回皇宮,而是去了謝府。

    宮裡的當值表我查過了,謝庭益今天休沐。

    我直奔謝庭益的書房。

    在他府裡做了一段時間奴婢,我知道這個時間他一般在書房讀兵書。

    我推門而入,目光篤定,「謝庭益,我要嫁給你,你不娶也得娶,因為我有孕了。」

    他蹭得站起來,「我不是讓你喝藥了嗎?」

    我翻個白眼,「你讓我喝我就喝?我又不是你的奴婢,幹嘛聽你的。」

    他皺眉,「你……」

    「你可知,給你下藥的是聖上?」

    我點點頭,我已經猜到了。

    謝庭益沉聲說:「我爹年事已高,三番五次催促聖上放我回塞北,可京城沒有能牽掣謝家的人,聖上怎麼可能放心讓我回去。

    他早就想找個女子跟我結親,等那女子有孕,他就可以控制我的妻兒。

    我向來謹慎,他沒法把藥下在我身上,只有從你身上入手。

    那天在御花園看到你,我就知道,是聖上的安排,可是我不忍心看你被合歡藥折磨。

    歸鴻,你若有孕了,你就成了籠中雀,成了聖上要挾我的工具,再也沒有自由了。」

    「這就是你不願意娶我的原因?」

    「是。」

    我一字一句鏗鏘道,「謝庭益你聽著,我不怕!我不怕失去自由,我不怕成為聖上的工具,我知道你的心在塞北,如果你不生兒育女,你就永遠回不去。」

    謝庭益眼中泛起淚光,緊緊把我攬進懷裡,遲疑道,「我從小看著我娘每日面向塞北,以淚洗面,我不想讓你和我娘一樣。」

    我狡黠一笑,踮著腳附耳把我的計劃說給他聽。

    他抱了我許久才放開,纖長的手指撩開我額上的發,「你的聰明、勇敢和豪情非一般女子可比,我何其有幸認識你。」

    我展顏一笑,「我們成婚吧。」

    他吻了我一下,「好。」

    他撫摸我的小腹,我摁住了他的手,「別摸了,沒有孩子,我騙你的。」

    他笑著捏我的鼻子,「既然這樣,那我得努力了……」

    話音未落,他長臂把書桌上的物件拂落一地,把我抱了上去。

    謝庭益向聖上請旨要娶我,聖上自然樂開了花,連夜讓禮部定婚期,十天後,我坐上了花轎。

    詹北侯為了趕回京城,累死了五匹戰馬。

    我第一次見公公是在新婚後第二天奉茶時,公公和謝庭益很像,不怒自威,只是看上去嚇人,嗓門大了點,人卻是爽朗、親善的。

    公公和謝庭益兩個人在沙盤前排兵布陣,爺倆就作戰方案吵得臉紅脖子粗,但謝庭益眼中的光彩是我不曾見過的。

    為了讓蟄伏的鷹快點回到它的高空,我每夜纏著謝庭益造人,每日喝著我聞到味就想吐的湯藥補身子。

    兩個月後,我終於有孕了。

    謝庭益喜憂參半,我寬慰他,「放心去塞北吧,不用擔心我。」

    他撫摸我的臉頰,依依不捨,「十個月後,我一定趕回來。」

    我把從廟裡求來的平安福係在他腰上。

    他翻身上馬,戰甲在陽光下泛著光澤。

    我目送他遠離,和那年在我姨娘家門口一樣。

    不同的是,這一次,他總是回頭看我,而我,微笑著揮手,心中溢滿了幸福。

    縱然別離,卻無傷感。

    我臨產時,邊關戰事吃緊,謝庭益沒能趕回來。

    謝府周圍有羽林軍把手,我讓人叫來柳恆。

    城郊一個偏僻的宅院裡,謝庭益秘密派人昨日送來一個棄嬰。

    按照計劃,我生產後偷梁換柱,把我的孩子換成那名棄嬰。

    可謝府到處都是聖上的眼線,我絕不能在謝府裡生產。

    我這些日子和柳恆走得近,佯裝成我寂寞難耐,和柳恆舊情復燃的樣子。

    我常和柳恆相伴出去,在城郊一個船舫裡一待就是半天。

    故意在船舫裡發出令人臉紅的聲音。

    跟著我的宮女不敢進入船舫。

    聖上勸我收斂點,我左耳進右耳出。

    他只能把我困在京城,我和人私會,他總不能把謝庭益叫回來管我。

    我整得聖上一個頭兩個大。

    所以,我再次和柳恆相伴出遊時,老嬤嬤只是勸我,快臨產了,別在外面待太久。

    我在船舫裡生下了孩子。

    陪同我的兩個宮女在我腹痛時跑回謝府裡喊嬤嬤,等嬤嬤到,柳恆已經幫我接生了。

    當然,柳恆懷裡抱著的是那個棄嬰,我的孩子已經由謝庭益的人帶去了塞北。

    孩子被聖上抱進宮裡養了,我出了月子繼續和柳恆「廝混」,甚至把野男人帶進謝府裡。

    邊關大捷,謝庭益回京受賞時,我還在醉香樓某個戲子的懷裡睡覺。

    謝庭益大鬧醉香樓,當眾給了我一巴掌,把我拖到聖上面前,嚷嚷著要休妻。

    聖上看我衣衫不整的樣子,皺眉扶額,「休就休吧……」

    他覺得,反正謝庭益兒子已經在宮裡了,他這個聖上管天管地,管不住我紅杏出牆,管不住謝庭益休了「浪蕩」的妻子。

    謝庭益念舊情,沒把我浸豬籠。

    聖上撤回了我「弘楨郡主」的封號,把我貶為平民。

    我背上包袱離開京城,走在街上,李若崢衝出來,「啪」的甩我一巴掌,「賤人……」

    她早想打我了,以前顧慮我「弘楨郡主」和世子之妻的身份,她不敢動手,如今她可以發洩怨氣了。

    我生生地受了,我欠柳恆的,受她妻子一巴掌我不怨。

    柳恆跑過來阻止李若崢再次動手。

    他示意我快跑,我衝他一笑,跑向了城門外。

    塞北一座城池裡,我扮作民婦懷裡抱著牙牙學語的兒子。

    戰事不忙的時候,他的父親扮成樵夫來這兒陪我們。

    偶爾我女扮男裝去軍隊裡找他。

    天高皇帝遠,塞北的天空廣闊無際,那是自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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